《鬼新娘》浮觞

1、第 1 章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黄昏。
　　撒在荒野的冥币尚在。七天前的午夜，一支送葬的队伍从这经过，一路吹吹打打，大把的引路钱被撒向天空，漫天飞舞。他们步伐轻而疾，伴随着微凉的晚风，走向浓雾深锁的山林。
　　如今，喧闹的乐声早已消散，徒留冥币躺在枯草丛中，与沉寂的天地相伴。
　　风，骤起。
　　尘土激扬。
　　轻薄的冥币再次飞向天空，飘飘荡荡。
　　苍天不语。
　　榆钱叶黄，枫木染血。
　　秋杀。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神龛内，木雕的神像神态庄严，不怒而威。
　　线香散着袅袅轻烟，白瓷杯内水澄澈清明。
　　神婆拿着一把蒲扇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作为村里唯一的神棍，很多相关事宜她都会参与，最近干的就是拉阴亲，即给死人说亲，办冥婚，也就是传说中的鬼媒人。
　　给活人说媒，很麻烦，不一定能成，成了也可能反悔，破事一堆。但给死人说亲不一样，一个字，稳。
　　反正都是赚钱，死人的钱更好赚，她乐得清闲。
　　这一次冥婚，男的是村里的光棍，女的是外地的。其实吧，村里的女人本来就少，根本不够分，配阴婚的基本是外地女人。神婆看过照片，挺好一个姑娘，就是死的早。
　　兴许是真入秋了，太阳还没下山，就觉得有些凉意。
　　神婆搓搓手臂，换了个姿势。
　　一块红纱凭空出现，半空中悠悠落下，落在了神像上，掩去了它的身影。
　　线香也蓦地被掐断。
　　门槛前出现一袭红裙，裙摆下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绣花鞋迈过了门槛。
　　神婆猛然惊醒，一只手飞快地掐住她脸颊两侧的腮帮子，阻止她的发声。
　　神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视线中是一片喜庆的红：红衣、红裙、红盖头——这是新娘子的装扮。阴气森森，鬼气缭绕。
　　闹鬼了！
　　神婆吓傻了。
　　鬼新娘缓缓松开了手，抬高，一巴掌用力甩过去。
　　“去，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挨了一巴掌的神婆醒过神来，跳起来，尖叫着跑了出去。
　　鬼新娘缓缓打量着神婆的房子——神婆挺有钱的，专修挺现代的，还有煤气灶。
　　冷笑一声，缓缓抬手。
　　门窗被用力关上。
　　煤气罐被拧开。
　　不多时，村子里神婆的房子发生了爆炸。
　　而那时太阳还将沉未沉。

　　“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神婆惊慌地跑了出去，逢人就说闹鬼了，但没人信她的。知道神婆终日与鬼神为伍，此时见她这样，只当她疯了。
　　到了人群聚集处，神婆口里大声说有鬼，结阴亲的女鬼回来报复了。人们沉默地看着她，然后陆陆续续地走了。老人带着小孩离场，因为小孩听不得这些，对小孩不好。其他人要回家做饭。
　　好事的起哄说：“你不是神婆嘛，收了她啊！”
　　神婆无言以对，跺了下脚，跑角落里打电话去了。
　　“喂，妈……什么？闹鬼？哈？等一下……我这边有事在忙，明天再说。”
　　那边突然挂了电话，神婆又急又气，正想再拨过去，背后一阵发凉，她瑟缩了一下，回身，就见一红色身影立于墙角天光余晖中。
　　神婆瞪大了眼睛，手一松，手机落在了地上。
　　晚霞如火。

　　“渐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夜幕降临。
　　家家户户亮起灯光，厨房出来炒菜的声音，香味飘散。
　　小孩坐在客厅看电视。
　　昏黄的灯光照亮乡村小道。
　　偶尔响起几声犬吠，是晚归的村民路过他人的大门口，然后是几句大人互相寒暄的客套话。
　　小孩看着电视，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从位置上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
　　主干道的岔路口，一位头盖盖头的新娘子站在路灯下，似乎在犹豫往哪个方向走。
　　察觉到小孩的目光，新娘子缓缓转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着比较僻静的方向飘去，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小孩愣了愣，刚好听到妈妈喊他吃饭，于是从窗边离开了。

　　静。
　　安静。
　　万籁俱寂。
　　屋内唯一的生者惊恐地软倒在角落里，看着背对着他站在客厅中央的鬼新娘，她手上的柴刀在滴血。
　　其他人都死了，尸体倒在血泊中，模样凄惨。
　　鬼新娘杀了人，却气定神闲，衣裳不乱，连盖头都没有偏斜。
　　虽然看不到脸，但观她身形气质，应该是极美的。
　　村里并没有这号人，也不知她打哪来的。
　　下此狠手，什么仇！什么怨！
　　男人脑中思绪万千，却是混乱的，加之以恐惧，根本起不了身。那边，鬼新娘握着柴刀，大概是累了，手一松，柴刀落在地上，发出惊人的声响。男人骇得往后缩，却发现身后退无可退。
　　鬼新娘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就在地上的那人以为她放下屠刀会放过自己时，鬼新娘却悠悠转身，从桌上拿了一把水果刀朝他走了过去。
　　鬼新娘走得很慢，一如婚礼上要求的，要轻，要慢，要稳，走出了郑重庄严的视觉效果。
　　男人奋然挺身，往旁边爬去，却被不知哪来的黑气组成的绳索缚住手脚，拖了回去。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被仰面捆缚在地上。
　　鬼新娘款款走过去，跨过他的腰身，蹲下，在那人惶恐的眼神中，将水果刀用力刺入他的心口。
　　“啊——”
　　片刻间，惨叫声变成了呻吟声，呻吟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喘息。
　　缚住手脚的黑气消散了，这名即将赴死的男人颤悠悠地伸手握住水果刀刀柄，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落在刀柄的末端，轻轻压住。
　　“别拔，拔出来会死得更快。”
　　男人的眼底闪现生的希望。
　　却见鬼新娘接着说：“那样你就不能长久地体会这种痛苦了。”
　　眼底的光芒消失，彻底陷入了绝望。
　　鬼新娘缓缓走向大门，走了几步，停下，身形一闪，化作一股黑烟涌向他处。

　　山村陷入了混乱。
　　大部分人聚集在村长的家门口。
　　鬼新娘杀人的事传开了，人们惊惧的同时，又觉得莫名，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想起傍晚时神婆提到过，当时只当是笑话，现在想来应该是神婆知道了什么。众人立刻去找神婆，却只找到了她的尸体。她尸身完好，看着像是被吓死的。
　　一瞬间，人们如陷冰窟。
　　忍受不了这种氛围的，大叫一声，立刻跑回家抄起家伙躲起来。
　　这时候，没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要么躲家里，要么躲村长家里，要么立刻开车闯出去。
　　人群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鬼新娘站在高处，俯瞰万千灯火，人声喧闹，手一抬，一道巨大的结界落了下来，罩住山村，形成了鬼打墙。
　　没有人出得去。

　　“善如水，君子以作事谋始。”

　　“她那脾气，太大了，哪个吃得消。真买回去了，也是闹腾。”
　　“就是说啊。不过多读几年书，就觉得自己有本事了，看不起人了。要知道，最后都是要结婚生小孩的，有什么区别。而且我们村的男人都是本分人，嫁了不亏。”
　　“一天天法律法律的，笑死，天高皇帝远，哪条法能管到大山里头去。别看她现在能闹，等生了娃就安分了。”

　　“又跑了？！不是说不给她吃的，饿她两天吗！”
　　“没给啊！”
　　“没吃饭都能跑，挺能耐哈！”

　　“再跑打死你！”
　　“让你跑！让你跑！让你跑！你过来帮我按着！”
　　“别打了，打坏了，钱就少了。”

　　“都仔细点，别又给她跑了。饭不要给她吃，水也不要给她喝。上次那个药呢？喂几片，让她睡个几天。”

　　“那个，孙哥，我看她性子就是犟，降不住的。带回去铁定惹事。不如这样……”
　　“你确定，稳妥？”
　　“肯定稳妥。反正都是结婚，活的死的有什么区别。而且那边的礼金给的更多。”
　　“那行，就这么办。”

　　于是，两男三女一行人改变了计划，将车开往了大山更深处。
　　之后就有了神婆看到的那张照片，以及一具年纪轻轻新死的女尸。

　　“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阴风阵阵。
　　鬼新娘神出鬼没，行踪诡谲。
　　她像无情的猎人在猎杀村民。
　　一个。
　　一个。
　　又一个。
　　晚风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村长家周边已是没有活人，剩下的要么在村长家里，要么在驱车逃离的路上。
　　鬼新娘抬头看了看被云层遮蔽的月亮，从容迈进村长家大门的门槛。院子里的看家犬不敢上前，又不敢或忘身上的职责，于是扯着链子一通乱蹦乱叫，然后夹着尾巴缩到角落里呜呜叫着。它尽力了。
　　两层的小洋房此时一片漆黑。
　　鬼新娘看了眼紧闭的厅门，关着的窗户，沉默。
　　屋里的活人透过门缝、窗户往外窥视，大气不敢出。
　　现在大部分人都聚在一楼，主要是村长在一楼，二楼也不方便逃跑。
　　天地一时静默，唯有秋风卷落叶的声音。
　　忽地，一声尖锐的啸声自鬼新娘方向发出。
　　——是鬼啸。
　　砰！
　　砰！
　　砰！
　　灯泡碎了。
　　窗玻璃碎了。
　　茶杯碎了。
　　鱼缸碎了。
　　……
　　屋内一片尖叫，鬼哭狼嚎。
　　鬼新娘身形一闪，出现在了门的内侧。门前的村民们齐刷刷退开，狼狈逃窜。
　　只见鬼新娘一抬手，散落在各处的玻璃陶瓷碎片纷纷飞了起来，在她的操纵下如乱飞的蝙蝠袭向人类。
　　一时惨叫声不断。
　　村长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突然握着一把剑冲上前去，挥剑便砍，却被一只长着利甲的鬼手徒手接住。
　　鬼新娘淡漠地看着村长，抬脚，将人当胸踹了出去。
　　剑自然落到了鬼新娘手上。她握上剑柄，端详扫视。
　　龙泉剑，钢制，开了锋的。
　　随手比划了几下，觉得趁手，于是鬼新娘继续她的复仇，手执长剑，开始屠戮伤痕累累的村民。

　　“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

　　“为什么？我们有哪里对不住你吗？”
　　鬼新娘一通砍杀，村民几乎全死，没死的也只剩一口气了。村长气息奄奄，却依旧想问个明白，做个明白鬼。
　　鬼新娘想了想，回答他：“神婆帮我配了冥婚。”
　　“那是好事。”村长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不好。”鬼新娘说，“我原本活得好好的。”
　　“……”
　　村长是个聪明人，寥寥几句，就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无话可说。
　　村长死了。
　　鬼新娘离开村长的家，走之前，一剑劈断了狗的铁链，放那狗一条生路。

　　夜色深重。
　　驱车逃离的人仍在山道上疯狂驾驶，妄图逃出生天。
　　却见迷雾之中惊现一红衣女鬼，惊吓间狂打方向盘，一头撞向山道外侧，坠下山崖。
　　鬼新娘看了眼崖下冒起的火光，转身返回山村。

　　现在村里只有一个活人了。
　　鬼新娘缓缓走到一扇门前，一剑劈开门上的铁链，推门进去。一个瘦小的男孩害怕地看着她。
　　这户人家没有子嗣，又不甘心绝后，于是托人弄了个孩子回来。
　　男孩是被拐来的。
　　鬼新娘看了男孩许久，最终没有杀他。
　　只见鬼新娘摊开手心，用怨气凝成一只红色蝴蝶，放飞出去。
　　“跟着这只蝴蝶，回家去吧！”
　　男孩怯怯地看了眼鬼新娘，低头行了一礼，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了男孩的哭声。哭声渐渐远去。

　　“艮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

　　鬼新娘徒步返回山林深处。沿路，一个又一个鬼魂向她点头致意，然后消失。
　　那些鬼魂事横死在这片土地的女子们。她们有的尚小，还未长成。有的正当青年，风华正茂。有的饱经风霜，满脸沧桑。
　　她们初见鬼新娘时，被她满身怨气惊到了。然后又主动将怨气渡给她，助她复仇。这才有了能在阳光下出现的怨气滔天的鬼新娘。
　　屠村，原非鬼新娘本意，是众人助她的交换条件。
　　女婴本就难以长成，因为没人想要。
　　女婴长成女孩，女孩长大，嫁做人妇，究其一生，还是劫难太多，难以白首，自然死去。
　　于是横死者众多。
　　横死者，怨气丛生，经久不散。
　　有朝一日，必化厉作祟，向世人，向世间，讨个公道。
　　为何如此对我！
　　鬼新娘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心想，终归是两败俱伤。

　　而她的复仇仍未结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