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三体]》凡心衣

18、二维化

　　【掩体纪元67年】

　　“冬眠者林峰，准备苏醒。”
　　“冬眠者王陌天，准备苏醒。”
　　据两人上一次冬眠，又过去了56年。
　　王陌天问工作人员，“是黑暗森林的打击已经来临了吗？”
　　工作人员闭口不提，但显然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王陌天，“每一次从冬眠中苏醒，就感觉像重生一样。只是时间在提醒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我还没有计算过，除去冬眠的时间的话，我现在应该多少岁了。”
　　林峰，“我也没有算过，不过，无所谓了。”
　　王陌天，“我冬眠之前，宇宙文明发展模拟系统一直处于低速运行的状态，不知道现在有怎样的结果，去看一看？”
　　林峰，“这么多年计算机一直处于运行状态吗？”
　　王陌天，“没错，每出一次模拟结果就会添加一个文明继续推演，不过我设置的时间前提是这些文明都能在各自独立的发展中存在至少一万年。去看看现在推演到多少个文明了吧。”
　　林峰跟随王陌天来到了他工作的计算机管理室，几十年过去了，王陌天被授权使用的那台计算机仍然在工作状态中。王陌天调出推演的结果数据，不管文明在演算的过程中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出现在模拟结果上的就只有简单的几个数据和冷冰冰的概率。
　　计算机的推演是随机的，但是从结果显示，随着文明数量的增加，一个很明显的趋势，文明的存活率都在一万年以内递减。
　　王陌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删除掉一些干扰因素中的消极因素，这样结果一定会有不同。”
　　林峰，“不用了。”
　　王陌天，“计算机的推演是随机的，文明的发展远比计算机所推演的要更复杂。”
　　林峰，“我知道。”
　　王陌天，“所以不要让计算机的结果太过左右你的情绪。”
　　林峰，“现在这个系统可以做到模拟出与外星文明建立无差别沟通体系的可能性吗？就假设，在已经拥有了一套可以实现无差别沟通的系统下，也就是说可以保证这套系统发向其他文明的内容是百分之百可以被对方理解的，在这个前提下，文明智慧程度相同情况下与对方达成合作的可能性，以及文明智慧程度不同情况下和对方达成合作的可能性。”
　　王陌天，“可以。只是如果结果不理想的话...”
　　林峰，“没关系，我不会完全相信计算机的结果，我有自己的判断。”
　　话音刚落，飞船上的播音系统传来一句话，“太阳系二维化结束。”
　　“太阳系二维化？”两人一同喊出声。
　　林峰，“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宇宙中最可怕的降维攻击。”有一个人在两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走进计算机管理室，“不好意思刚才听了一点你们的谈话。”
　　林峰认清了来者的样貌，“没关系，你看起来还很年轻。”
　　来人正是和林峰有过两次短暂交流的关一帆。
　　“我也是在冬眠中逃离时间过来的。”
　　王陌天，“是谁？”
　　“我叫关一帆。”
　　林峰看向关一帆，“降维攻击是什么意思？”
　　关一帆，“就是将攻击目标本身所处的空间维度降低，致使目标无法在低维度的空间中生存从而毁灭目标。不久之前，黑暗森林的打击降临，太阳系已经被二维化了。地球上的生命，应该没有人能逃出来。没想到，宇宙中的攻击者手段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更可怕。”
　　林峰，“但你看起来没有那么惊讶。”
　　关一帆，“宇宙中的降维攻击是常态，所以我没有觉得意外。但我没想到的是，太阳系也会被这个方法攻击。”
　　林峰，“二维化什么时候会停止？”
　　关一帆，“不会停止。”
　　林峰，“不会停止吗？那降维攻击一直会持续下去吗？”
　　关一帆，“对，所以我说，降维攻击是宇宙中的常态。”
　　王陌天在计算机面前鼓捣了半天，冒出来了一句话，“可以开始了，模拟宇宙间建立无差别沟通系统的可能性。我将现有的影响因素加了进去。”
　　关一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再加个条件，在宇宙中，不同维度的文明建立沟通是没有意义的。”
　　林峰，“为什么？”
　　关一帆，“不同维度的文明互相构不成威胁。”
　　林峰，“可是我们研究的不是威胁，而是建立沟通与合作。”
　　关一帆，“那或许不同维度的文明，要比相同维度的文明更容易建立合作关系，如果真的有那个建立沟通的方式的话，那就当我没说。”
　　王陌天看向关一帆，“我会将你考虑的因素加进去的，只不过目前还不行。”
　　关一帆看向林峰，“虽然我曾经两次听你谈论这个无差别沟通计划，不过现在太阳系已经不存在了，之前地球上的项目也就此作废了，现在还研究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林峰，“其实我之前就说过，从离开太阳系的那一刻，我们就再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地球人了，而是一个太空人，那么太阳系现在如何其实和我们没有关系了，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宇宙的未来。”
　　王陌天，“模拟系统已经启动了。”
　　林峰，“好。”
　　关一帆，“抛开计算机的模拟结果，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认为在模拟结果出来之前，你已经有自己的结果了。”
　　林峰，“关于无差别沟通计划，最理想的三个步骤，首先是人与人之间建立，也就是思想上的无差别沟通，其次，国家与国家之间建立，这会涉及到语言与翻译上的无差别，最后，就是文明与文明之间，涉及星系之间的环境差异。之所以说是理想化，是因为从第一步开始就陷入了困境。思想上的无差别交流，从现实情况来说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
　　关一帆，“如果可以实现，那对人类而言说不定是很大的进步。”
　　林峰，“真的是这样吗？”
　　关一帆，“什么意思？”
　　林峰，“对于人类而言，首先思想上如果不借助其他设备就绝对不可能实现互通，当然如果从生物学或者基因学等方面进行进一步研究说不定会有新的突破，但就我所接触到的专业而言，如果想要实现无歧义沟通，就只能从语言、符号、传播系统的这几个角度去考虑。但是目前现有的语言系统，并不存在这样可以完全实现无歧义沟通的语言。多义性、任意性、不确定性，每一个这样的特性都是在间接告诉我们，无歧义沟通是多么不现实。”
　　关一帆，“使用新的语言系统呢？”
　　林峰，“已经尝试过，后来因为一些因素被叫停了，其实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那个项目的可实现性还比较大，如果能够再多一点时间的话，说不定未来真的有一天可以作为工具语言全球通用。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太阳系已经被二维化了。
　　林峰继续说，“但即使是这样，我说的可实现性指的是这套新的语言系统可以帮助大家减少摩擦和误会，但并不能达到真正的无差别。”
　　关一帆，“为什么？”
　　林峰，“编码和解码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语言的发展历史太长了，这中间涉及到的因素太多太多。单就语境而言，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用中文、英文、日语表达‘我爱你’这个含义，其实只需要简单的几个词语，之所以说这三门语言是因为我只会这三门语言。开个玩笑。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短语，放在不同的语境下，所代表的含义也会完全不同，喜悦的语境下，悲伤的语境下，绝望的语境下，等等等等。如果再涉及到不同语言的转译过程，只是这几个国家之间的语言差异，就让这简单的一句话在翻译的过程中产生了困难。对于地球上的语言系统来说，单就地域、气候、文化的差异就能产生如此大的编码解码上的困难，又如何能够保证自己所想所说能够百分之百被对方所理解呢？所以，用现有的语言系统不可能。但是用一门新的语言系统，如果想保证所想所说完美地被对方所理解，就只能拼命缩减词语的意思，缩减句子的长度，能用一个词表达的就绝不能说两个词，能不加描述的形容就不能加描述，不然随时都会出现理解错位。也就是说，能够实现无歧义沟通的语言系统，是绝对不自由的，必须要严格按照语言所制定的规则去使用，只要有创新，就有极大可能出现理解错位。”
　　关一帆，“那就是说，如果真的想实现无差别沟通，人类就只能按固定的语言模式去沟通。”
　　林峰，“对，但是这对人类来说也是极难实现的。如果真的按照严格的语言系统去沟通，对人类而言，那是比思想钢印更可怕的存在。任何一个新的句式的出现都是对原有语言系统的颠覆，也是对无差别语言沟通系统的破坏，人类就失去了使用语言的自由。”
　　关一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
　　林峰，“我曾经想过极端的例子，如果人类可以按照计算机所使用的编码语言去做事，那是不是就是大家真的想要追求的无差别沟通呢？”
　　许久不发言的王陌天慢悠悠地说，“那人类就和计算机没区别了。”
　　林峰，“是啊，计算机可以按照编写的指示无差错地运行，可人类不可以，语言系统的应用里，人类的个体差异是绝对不能忽略的。”
　　王陌天，“计算机和人类不同，人类在接受信息的过程中即使出现了偏差，也还是能够被接收到。但计算机一旦出现错误，哪怕是细微的错误，输出端就会迅速显示出错误，计算机系统里是决不允许错误存在的。也可以说，人类比计算机更能容忍错误的存在。”
　　林峰，“但对于人类而言，沟通上的差异和理解上的差异也并非完全都是坏处，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个体沟通和理解上的差异，才让文学作品、影视作品、歌曲、舞蹈等艺术作品发挥出他们的魅力，才会有更多的人利用个体对生活对世界的不同感悟创作出有价值的艺术作品。艺术作品的魅力，就是在创作者创作的过程中，观众欣赏的过程中展现出不同的魅力。这样想的话，如果有一天无差别沟通真的成立了，那首先对艺术领域就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会影响到文学和艺术学的发展。但或许对于新闻学和传播学来说，是件好事。”
　　关一帆，“没想到你考虑到了这么多东西。”
　　林峰微笑，“毕竟这些内容无法真正去验证，就只是在大脑中过一遍又一遍，而且我也只是说出我自己的看法，其他人是否可以理解，我也无法保证。虽然我研究的是无差别沟通，但我也无法保证自己所说的内容就能完全被人理解。”
　　关一帆，“但我听起来还是觉得很有道理的。”
　　“模拟结果出来了。”王陌天用平淡的口气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