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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六章 ...
柳夹流水,影色如烟。船只往来,首尾相连。
白粉墙头,鳞次栉比。街市行人,穿梭如织。
虹桥码头,福临门客栈。
我问店家要来笔墨,修书一封,托人送到何家镇给‘张三良’,说我已找到小鱼儿,让他不必担心,另外小鱼儿个性贪玩,行踪难定,他若尾随而来恐怕不易,不如先去找他心上的那个姑娘,一解思念之苦,有任何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他。
小鱼儿大半个身子趴在桌面看我书写,看着看着皱起了眉:“你的字一点气势都没有,像个书生写的。”
我挑眉看他:“是么?那你写几个有气势的给我看看?”
他一怔,瞪我道:“你叫我写我就写啊?”
我笔尖点点墨汁,悠悠道:“怕是你根本不会写吧?”
他跳起来,拍桌道:“谁说的?写几个字谁不会?”
我把笔递给他,笑眯眯道:“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写就写!”他一把抓过笔杆,抖开一张空白信纸,提笔就要写,可气势是摆足了,然而握笔的姿势完全不对,下笔的力度更是完全不得章法,笔毫才一接触到纸面,就被他摁得叉开了腿……
原以为看他出丑我会感到很愉快,谁知心中泛起的更多的是怜惜。“恶人谷”里尽是些杀人不眨眼、玩死人不偿命的家伙,一个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已是极尽艰难,我有何资格嘲笑他不懂诗书?
“喏,给你!”失神间,他已写好了,趾气高扬地将信纸扔给我,大声道:“看,我写的又黑又大,比你的有气势多了。”
的确是“又黑又大”,我看着纸上歪歪斜斜、粗粗细细的“小鱼儿”三团墨,不禁微笑。
他自知理亏,又喊道:“你写完没啊?老子饿了!”转移了话题。
“很快好。”我捡起笔,沾墨快速写完最后一点,吹吹干,叠入信套,用热蜡封好,揣进怀里,打算路过楼下时交给掌柜的,然后和小鱼儿一起出外打牙祭。
“想上哪吃?”走在街上,我问他。
他清亮的黑眸骨碌骨碌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伸手遥遥一指,兴奋的叫道:“我要去那吃!”说完就飞快向那奔去。
我怔了怔,看过去……
大红的灯笼一串连着一串,光芒耀眼的镀金匾额一块连着一块,“怡红院”,“倚翠阁”,“飘香楼”,“长醉坊”,“忘归居”……
明明是六月流火的季节,我站在汹涌人潮里,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回过神来,我握紧了拳。这小子!居然要去这种地方!
但也只能无奈跟上。
还没到街口,已闻到浓郁的脂粉浓香和繁杂的莺燕嬉笑,小鱼儿的眉目愈发飞扬,我的脚步愈发沉重。
突然人群里现出一个粗布麻衣的小小身影,眉目清秀,头扎总角,手里捧着个暗淡无光的白铁盘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可怜兮兮地向每个过路人乞道:“求求大官人,行行好,救救我哥哥吧……”
可会上这来玩的人哪会理睬这样一个小乞丐,心不那么坏的就远远避着走过去算了,心不那么好的干脆就踢开她,毫不顾忌地径直往前走。
看到小女孩被踹倒在地,小鱼儿的脸色刷地变了,阴沉沉地仿佛即刻就有一场暴雨来袭。
我看着他,思索片刻,大步走过去,扶起那个小女孩,又掏出手帕擦擦干净她受伤的手心,倒上金疮药包扎好,最后才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小妹妹,告诉大哥哥,你哥哥怎么了?”
小女孩乌亮的大眼看看我,再看看跟着我过来的小鱼儿,忽然淌下两行泪,指着那条红灯街,抽噎不止,道:“我哥……我哥哥……被……被人……抓……抓进去了……”
我温柔地擦干她的泪,轻声说道:“不着急,慢慢说。”
小女孩泪渐渐止了。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女孩叫清莹,父亲是个秀才,家有薄产,娶了个美貌贤淑的妻子,生了一双标致的儿女。然而两年前,女孩的父亲生了一场重病,不幸离世,女孩年仅十二岁的哥哥青云,懂事地承担起家庭的负担,卖身进财主宋天富家为佣,贴补家用。谁知那宋天富竟是个嗜玩幼童的,见其姿色不俗竟然欲行不轨,青云挣扎中用花瓶砸伤宋天富。宋天富恼羞成怒,对其极尽蹂躏还不够,又将其卖进了红灯街小倌坊。
听完讲述,小鱼儿愤怒得手指节“嘎嘎”作响,正当我以为他会做出什么冲动事,他面上怒容如云雾忽散,刹那月朗天晴,悠哉哉地向我道:“你不是想讨好我么?先讨好了这丫头再说吧。”
清莹仰着小脑袋不解地看着小鱼儿,我微微一笑,对她说道:“小妹妹,这位大哥哥的意思是,你哥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的,你快去告诉娘亲这个好消息吧。”
“真的吗?”她双眸一亮,抓着我的手臂,急切又不确定地问道。
“真的!不信的话……”我笑笑,勾起她的小指,“我和你拉钩,骗你我是小狗。”
“好耶,我这就回家告诉娘亲。”她狂喜跑开,跑出一段又跑了回来,响亮地给我们磕了个头,“多谢两位大哥哥!”立起赧然一笑,再次跑开。
“多可爱的一个女孩。”我不由得笑起来,对小鱼儿道。
“你打算怎么做?”他沉吟片刻,问道。
“那要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效果。”我淡淡道。
他瞥我一眼,道:“就按你的喜好吧。”
“那就辛苦江兄走一趟了。”我抛过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他长眉拧紧:“你这是要我去那小倌坊给青云赎身?”其中那个“我”字他加重了不止一倍。
我一脸无辜:“是你说按我喜好。”
他噎言,一抓钱袋,气冲冲地踏上红灯街。
我目送他陷进那一群翠翠红红里,缓缓转身。
我首先去了趟州府档案馆,熟悉这个时代的法制及历史,尤其对官文及官印仔细研究了一番,末了还偷了一沓官文专用纸走。
继而,我去了趟市集,买来几块上好蓝田玉,几把精品空白纸扇,还有几套华贵衣衫。
小鱼儿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努力地刻章。
不出我所料,他双眉又一次拧紧了:“这就是你的喜好?”
我故意装糊涂:“是啊,我从小就喜好刻印。”
“你……”他气塞,甩手欲走。
我一把拉住他,神色认真:“相信我。”
他怔了怔,推开我,冷冷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大步离开。
我低头静静看手中玉石。三天?应该……不可能够吧?
次日清晨,我带着小鱼儿大摇大摆来到州府。
帖子送进去,不一会,府尹刘明道带着人慌慌张张出来接驾。
“不知特派员驾临,有失远迎,多有怠慢,惶恐不已……”
我抬手一按,冷冷道:“若是给你知道了,皇上的苦心不白费了?”
他愈发慌张了,点头哈腰:“是是是,卑职愚钝。特派员大人,请!”
我冷哼一声,威风八面地迈了进去。
“特派员大人,请上座。”
“特派员大人,请用茶。”
“特派员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不知可否赏脸让本府备些酒菜给大人接风洗尘?”
刘明道百般殷勤。
我斜睨他,皮笑肉不笑,道:“刘大人,皇上可不是派本官来吃吃喝喝的。”
“特派员大人教训的是!”刘明道慌忙点头,招手道,“来人,快把账册搬上来!”
不消一会,一大筐的账册就被人抬了上来。
“刘大人,烦请回避一下。”我客气道。
他为难好一阵,才叹口气道:“是,下官告退。”
“多谢大人合作,这一点,我必会加进报告里的。”我微笑道。
他脸上的笑似哭多过笑:“下官感激不尽。”
闲杂人都随其后退去,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和小鱼儿两个。
见我什么也不讲,只一个劲兀自翻看账册,小鱼儿忍不住了,一把抓走我手中账册,沉声道:“你没觉得自己漏了点什么吗?”
我再次装糊涂,惊讶道:“我有漏什么吗?没有呀,一切都很顺利啊,就像我计划的那样啊。”
小鱼儿恼了,一张大脸压过来,咬牙切齿道:“你就不觉得,你的计划……有必要跟我……说说吗?”
我作恍然大悟状,道:“哦,我的计划呀,你想知道吗?你想知道你就说嘛,你问我,我总不至于不回答你呀。”
他双眼冒火:“少废话,快说!”
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我突然发现,我还真的是蛮喜欢逗这娃。
我笑眯眯拉他坐下:“别着急嘛,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
其实个中情节并不复杂。我假冒是皇帝的亲信内臣魏辅国,领圣谕私服出行,代君体察民情。不过官场中人都明白,体察民情是表,肃清吏治是实。所以,每个官员最害怕的莫过于这个“特派员”的牌子了。
“内臣是什么官啊?”小鱼儿突然问。
我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打个马虎眼道:“反正是个很大的官,这个不重要的。”
他双眼一眨不眨看着我,缓缓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内臣就是宦官吧?”
还以为这山沟沟里出来的一点朝政都不懂呢,哪曾想反被耍了一道……我满额冒汗,不知如何应答。谁叫这个该死的时代宦官当道,我若要假装要员,最好就扮宦官……不过话也说回来,以我现在这个身量和模样,也最好是扮宦官,才比较容易叫人信服。
看见我的窘样,小鱼儿甚是满意,手一甩,将本账册扔回给我,道:“要做的赶紧做吧,我可只给了你三天时间。”
我狠狠剜他一眼,再次埋首账册。
账册翻完,我把刘明道叫来,阴着脸,喝道:“刘大人,你可知罪?”
刘明道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但嘴上还在勉强扛着:“下官愚钝,愿闻其详。”
我将刚才挑出的几本账册,哗啦一声扫到他面前地上,冷冷道:“你自己看!”
他双手直抖,将账册一本一本捡起,越翻手越抖,嘴唇也抖,抖到说不出完整话来:“特……特派员……特派员大人……下官……下官……”
突然,他双手一松,将这些个账册通通撇下,移动双膝,上前两步,伏地哀声道:“恳请特派员大人明鉴,下官由来勤勉为官,忠君为民,从不曾染指一文黑钱……”
我把玩手中折扇好一阵,才幽幽接口道:“真的吗?那本官可就对你很失望了……”
他一怔,面上死灰骤然散尽,拍拍衣袖腆笑着站起来:“魏大人真是幽默,既是同道中人,又何必耍那许多花枪呢?可把下官吓了身冷汗。”
好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口改得真快。我一展折扇,悠悠道:“不这样,你会把本官一个小小的内臣看在眼里?”
他谄媚笑道:“看魏大人这话说的?单是这柄圣上亲绘的霜枫折扇一出,文武百官莫不下跪迎接。若真有那不长脑子敢小瞧魏大人,焉不是嫌这脖子离刀口太远,热得慌了?”
“说得好!”我一合折扇,大笑道,“本官果没看错人,刘大人也是个妙人。”
“不敢当,不敢当。”他虚托两句,躬身道:“能为魏大人效犬马之劳,下官荣幸之至。”
我大喇喇离座,摇摇扇子:“刘大人,不是说有接风宴的么?”
他迭声道:“对对,下官这就带您去。”
走过小鱼儿身侧,我悄悄冲他眨眨左眼,他心领神会,唇角浅浅掀起一个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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