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那个人》镜许

13、第 13 章

　　逛完动物园，舒黎已经有些累了，

　　她坐在副驾驶座，额头靠在车玻璃上，呆呆地看进进出出的游客，头顶的白色小熊帽子歪歪斜斜，江煜的棕色帽子被她抓在手里。

　　江煜买了两杯鲜榨橙汁，坐进车里，递给舒黎，问她：“接下来想去哪里？”

　　舒黎咬着吸管，“不想动了，就坐这儿。”

　　江煜于是保持沉默，车厢里只有两个人偶尔此起彼伏的吸管声。

　　舒黎看到不远处有一家三口手牵着手进动物园里玩，她想起很多年前，舒政生和方敏之也曾这样牵着她的手到处游玩，相册里的纸质相片记录了一家人的幸福时刻。

　　那些时刻好像近在眼前，好像又很遥远。

　　其实舒政生的出轨早有端倪，比如他年近五十突然开始注重外表，开始频繁购买新衬衣新西服；比如他好几次忘了他和方敏之的纪念日，还是舒黎提醒，他才匆匆补了礼物；比如方敏之不再用“我和你爸爸刚认识的时候”作为话题的开场白，反而一再提醒舒黎：不要陪着男人白手起家，要找一个家境优渥事业稳定的男人……舒黎有过怀疑，但她不愿意去怀疑，她希望她永远生活在完美无缺的家庭里，永远是父母心中最重要的小公主。

　　其实依然是的，父母对她的爱不曾减少。

　　舒政生说：黎黎，你在爸爸心里依然是最重要的。
　　可是这句话有什么用呢？

　　之前舒政生在舒黎眼里是谁都比不上的好父亲，他温柔儒雅，风趣幽默，同城富商圈子里都知道他爱妻爱女的美名。得知他出轨后，舒黎再看舒政生，只觉得一阵恶寒。

　　舒黎以为自己长大了，至少和同龄人相比，她有能力有主见，有明确的人生规划，但是当家庭破裂的事实摆在她面前时，她才发现她原来这般幼稚、天真、脆弱。

　　被父母用爱灌溉长大的花朵，无法接受爱也有残次品这个事实。

　　她看着一家三口走进动物园。

　　太阳快下山了，瓶子里的橙汁早就喝完，她对江煜说：“我饿了。”

　　江煜说：“我带你去镇上的饭店。”

　　他发动汽车，一句都不多问。

　　如果不是舒黎还抱着对陌生成年男性的一丝警惕，她会时常忘记身边还有一个江煜。

　　江煜的话少得可怜，情绪也少有起伏。
　　他让舒黎感觉不到孤男寡女的危险。

　　江煜带着舒黎去了镇上的一家名叫“老吴土家菜”的菜馆，找了张干净桌子，把菜单递给舒黎之后就用纸巾擦桌子。舒黎点了她念了很久的鸡汤，又点了一荤一素，等了二十分钟，热腾腾的鸡汤上了桌，她喝了一口，却顿住。

　　江煜停下来，等她的反应。

　　舒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嘴也微微撅起，她说：“江煜，不好喝，没有味。”

　　江煜尝了一口。

　　舒黎问：“你觉得怎么样？”

　　江煜对美食没有品鉴能力，也喝不出好与坏，只能实话实说：“还行。”

　　舒黎摇摇头：“很不行。”

　　舒黎平日里当惯了娇气大小姐，此刻又在江煜面前卸下包袱，一时间把乖巧懂事的伪装甩到一边，放下碗，说：“肯定不是新鲜的鸡肉，我一口都喝不下去。”

　　江煜于是把另外两道菜往舒黎面前推了推，“那你吃这个，我给你倒杯水。”

　　没喝到期待已久的鸡汤，舒黎勉勉强强吃了点饭，就坐江煜的车回了酒店。

　　江煜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开车。

　　只是第二天，舒黎刚出度假村的大门，江煜就走上来，给她递了一只保温桶。

　　舒黎愣住：“这是什么？”

　　“鸡汤，你尝尝。”

　　江煜今天穿了一件蓝色夹克，里面是一件黑白条纹的圆领卫衣，看起来清爽很多。舒黎这才发现，江煜长得并不难看，其实他五官很周正，棱角分明，只是嘴角两边有淡淡的细纹，让他看起来不显年轻，总带点严肃。

　　“鸡汤？”

　　“新鲜的，老母鸡。”

　　江煜的解释让舒黎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炖的？”

　　“嗯。”江煜还是单字回应。

　　舒黎接过保温桶，江煜说：“我去上班了。”

　　舒黎连忙喊住他：“多少钱？”

　　“不用。”

　　江煜没给舒黎喊住他的机会，他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银色面包车快速驶出度假村，舒黎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江煜真是闷葫芦。

　　心里明明记了很多事，明明在意她。

　　舒黎在餐厅里找了个位置，拿了碗筷，一边欣赏窗外的景色，一边品尝鸡汤。

　　让她惊讶的是，江煜的手艺很不错。

　　鸡汤保持了原汁原味，鲜甜而不油腻，鸡肉也软烂可口。一向信奉少食多餐的舒黎，等饱腹感充足到打断她欣赏风景的闲情后，才慢半拍地发现，她已经喝完了大半桶鸡汤。

　　她摸了摸肚子，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这是她来清晏山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次。

　　这时叶湘湘发来消息问她：［黎黎，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救命啊，你妈妈一直给我发消息，让我催你回家，你不要犯倔啦，也不玩乱来，回栎川了我陪你逛街散心，好不好？］

　　舒黎回复：［再等一个星期吧。］

　　叶湘湘：［为什么？］

　　舒黎：［在这边遇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人。］

　　叶湘湘：［！！帅吗？］

　　舒黎：［……不帅。］

　　叶湘湘：［啊？］

　　舒黎想，江煜帅吗？不算。

　　和她身边的男生相比，江煜真的不太够看，可是江煜有他的独特之处，他很闷很老实，独来独往，善良细心又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眼神总是躲闪，舒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挺有意思的。

　　下午五点，江煜把车开回度假村，刚从车里出来，手机突然响了，有新消息。

　　舒黎：［向后看！］

　　江煜转身向后，看到一串香囊。

　　“噔噔噔噔！”舒黎向江煜展示她一下午的战绩：“这是柚子皮香囊，这是玫瑰干香囊，这是薄荷香囊，我装了一下午哦。”

　　江煜不解，舒黎朝他笑：“送给你，算是鸡汤的回礼。”

　　舒黎一股脑把香囊全塞到江煜手里，“你闻闻，最喜欢哪一个？”

　　江煜挨个闻了一下，举起柚子皮香囊。

　　舒黎歪着头笑：“看来你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

　　舒黎长得清冷精致，平日里并不爱笑，其实她笑起来很可爱，眉眼弯弯，脸颊带着浅浅的梨涡，天生明媚，让江煜挪不开眼。

　　舒黎问：“你下班了吗？还有精力带我出去玩吗？”

　　江煜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有。”

　　江煜带着她去了度假村的西边，那边有一个小型的音乐节，年轻人很多，黑压压一片。舒黎本想往里挤，可是一回头不见江煜的身影，她立即慌了，连忙转身去找，好不容易在人群外看到江煜，她冲过去抓住江煜的衣袖，喘着气问他：“你怎么站在外面啊？”

　　江煜望着自己被舒黎抓住的衣角，有些懵，半晌才说：“我在外面等你。”

　　“为什么要在外面等我，”舒黎拽着江煜的胳膊，把他往人群里拖，“一起玩嘛。”

　　江煜就这样踉跄着跟在舒黎后面。

　　一触即发的电音响起，贝斯手和吉他手各站一边，主唱冲到台前，全场开始欢呼。

　　江煜显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他略显局促地看向两边，可是舒黎高高举起他的胳膊，朝他笑，和身边的年轻人一起打着节拍。

　　“江煜！你要多笑！”舒黎在音乐声间隙里朝江煜大喊，“不要像一个小老头！”

　　江煜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怔怔地望着舒黎，像是第一次见到她。

　　舒黎其实不太开心，但她不想表现出来，她朝江煜笑，在音乐声中挥舞着江煜的胳膊。可能这几天的相处都带着私心和欺骗，但在这一刻，她是真诚地希望江煜开心。

　　逛了集市、动物园和音乐节，清晏山已经没有更好玩的地方了，舒黎坐在度假村门口的石头上，晃着腿，问江煜：“今天去哪里呢？”

　　江煜犯了难。

　　舒黎有点想家了，于是她说：“要不……我们去买菜，然后去你家？”

　　江煜刚想拒绝，舒黎又说：“我付菜钱，你做饭给我吃，好不好？只是吃一顿饭，我很想再喝一次你炖的鸡汤。”

　　江煜为难道：“我家离得远，地方也小。”

　　舒黎摇头：“没关系啊。”

　　舒黎开始撒娇，微微低头，又抬着眼偷瞧江煜，伸手抓着江煜的衣袖晃了晃。

　　江煜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撒娇。

　　买完菜后，他带着舒黎回了家。

　　舒黎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破破旧旧的老小区，她感觉新奇，左右张望着。

　　江煜提醒她看脚下的台阶，不要摔倒。

　　她揪住江煜的袖摆。

　　江煜拿出钥匙打开门。

　　房子并不大，但是东西很少，收拾得很干净，舒黎笑着问江煜：“你有洁癖吗？”

　　江煜不置可否：“有点。”

　　江煜指了指沙发：“坐会儿吧。”

　　舒黎只在客厅转了一圈，然后就乖乖坐在沙发上等着江煜做晚饭，江煜系上围裙，开始处理食材，舒黎问：“你的厨艺是跟谁学的？”

　　江煜说：“没跟谁学，就自己瞎琢磨。”

　　“好厉害啊，我在国外几年，也只会煎牛排和烤面包。”

　　舒黎絮絮叨叨，江煜偶尔回应她。

　　舒黎逐渐没了话题，倚在厨房的门框边，嘟囔着说：“江煜，你怎么没谈恋爱啊？”

　　江煜忽然停下来，舒黎觉得奇怪，眨巴眨巴眼睛，正要开口，江煜突然转身望向她，表情有些严肃，“舒小姐，如果我是坏人呢？”

　　舒黎呆住。

　　“如果我对你别有用心呢？你这样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回家，不怕遇到危险吗？”

　　舒黎脸上的轻松表情瞬间消失。

　　舒黎一直在这段关系里占上风，占主导，突然面对江煜的质疑，她竟然慌到呼吸都乱了，一时间只能强装镇定地反驳：“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又不会伤害我，难道你不是好人吗？”

　　江煜没有回答，他转过身，继续切菜。

　　舒黎变得有些紧张，她退回到客厅，许久之后，厨房里传来一声：“我不会伤害你，但是舒小姐，你不要太容易相信别人。”

　　江煜的声音总是很沉。

　　很奇怪的，舒黎的心竟然猛跳了一下。

　　那时她还不太懂心跳的含义。

　　只觉得有些无措，很陌生的情绪。

　　她闷闷地说：“我不是谁都相信的，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是好人，我又不傻。”

　　说自己不傻就显得挺傻的。

　　江煜背对着她，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江煜做了三个菜，鲜鸡汤，什锦虾仁和炒莴笋片，方形餐桌他们各坐一端，舒黎拿起手机拍下来，止不住夸赞道：“你好厉害啊，这么短的时间做这么好！”

　　江煜被她夸得红了耳根。

　　吃饭时，江煜问舒黎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舒黎想了想，还是撒了谎：“我和我爸妈吵架了，我离家出走。”

　　江煜没有追问，反倒是舒黎戏瘾大发，“你都不问问我因为什么吵架的吗？”

　　江煜老实发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创业，他们不给我钱，说我肯定办不成。”舒黎愤愤地吃了一颗虾仁。

　　江煜没做评价，只说：“哦。”

　　舒黎有时觉得江煜什么都懂，有时又觉得他好呆。想起刚刚未完待续的话题，她追问：“你怎么一个人啊，为什么不谈恋爱？”

　　江煜拿起舒黎的碗，帮她盛了第二碗鸡汤，他回答：“不想谈。”

　　“为什么啊？”

　　“一定要谈吗？”

　　舒黎噎住，“也不是啦，我就是问一问。”

　　两个人忽然没了话。

　　江煜的房子虽然老旧，但位置不错，从客厅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清晏山，清晏山的狭长索道还亮着灯，像一条蜿蜒而上的银蛇。舒黎看了一会儿，回过头看到江煜正在吃什锦虾仁里被舒黎挑剩下的芹菜和木耳，这个画面莫名地温馨自然，有种说不出的放松。

　　舒黎咕哝道：“还挺有家的感觉。”

　　江煜整个人倏然僵住。

　　舒黎察觉到江煜的失态，“怎么了？”

　　江煜没有吭声。

　　吃完饭，江煜收拾好碗筷，洗了手出来。舒黎正在看客厅柜子上的照片。

　　一张全家福，江煜那时候估计才十几岁，稚气未脱，笑起来嘴角朝右边咧，看起来是个有点皮的小男孩，和现在判若两人。

　　江煜说：“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舒黎也没想留下，她点头说好。

　　江煜开车把舒黎送回到度假村，沿着山路一直往上开，江煜的车技很好，车开得稳，舒黎饭后困，再加上江煜不爱说话，她歪着脑袋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江煜的夹克外套，车已经停在度假村的停车场了。

　　天光消弭，四周昏暗。

　　冷风吹动干枯树枝，发出簌簌的声响。

　　江煜在一旁发呆，他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舒黎，只是规规矩矩坐着。

　　他应该感觉到了，舒黎在刻意撩拨他，勾引他，想要发生些什么，但他没有顺从也没有上钩，他只是说：舒小姐，我不会伤害你。

　　舒黎想，哪怕她现在把江煜拽到酒店房间，江煜也能坐怀不乱。

　　原来真的有一种人，他天生就让身边人觉得踏实、安全、舒服，江煜就是这样的人。

　　舒黎侧过身子，望向江煜，她缩在江煜的夹克外套里，鼻间传来她自制的柚子香囊的淡淡香味，江煜察觉到她的动静，转头看过来。

　　视线悄然相撞。

　　舒黎说：“江煜，你想不想谈恋爱？”

　　江煜沉默回避。

　　舒黎又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江煜这次终于主动开口，他说：“舒小姐，你在清晏山待太久了，回家吧。”

　　舒黎说：“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