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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侯府日常(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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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凝露苑,由琴香进去通传,余慕儿便在滴水檐下先候着。
远远见着三公子苏文琰缓缓走近来,裹着一袭茸茸的狐狸毛大氅子,手里捧着个绯红漆的小手炉。红白相间,趁得三公子玉人儿一般,霎是好看。
三公子脾气好,人又温润,阖府上下的丫头们,都喜欢他。
余慕儿远远见着了,脸上不由便带上笑意,向他福了一福。
站起身,却见三公子的眸光,落在她的发上。
是了,自个辫子上还挂着三公子院子里的五宝梅呢。
做坏事倒撞到主人家面前来了,余慕儿脸上不由一热,嗫嚅道:“三公子...”
苏文琰带着淡淡的笑意:“你倒是衬这梅花。你是唤做,余慕儿罢。”
余慕儿倒没料到三公子还知道她的名字,不免一怔,应了一声:“奴婢是松照阁的余慕儿。”
见她脸色疑惑,苏文琰淡淡笑了一笑:
“慕儿姑娘想必是记不住了。去岁秋末,一日忽而转冷,落了寒霜。我那夜便宿在了烂坨寺,并未赶回。”
余慕儿蹙着眉,隐约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可三公子宿在哪儿、回不回府,又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文琰继续道:“那夜我其实宿得并不安稳,因着心中总记挂着屋子外头摆的三盆汀里兰。我以为这一夜过后,它们想必都会冻死了。”
说到这儿,余慕儿总算是记起来了。
那几日她总听三公子院里的人说起,道是三公子得了几盆罕见的兰花,宝贝得不得了。
莺歌是个爱凑热闹的,听了这话便一直撺掇着她一起去瞧一瞧。
正巧那日得了些空闲,两人便偷摸着去看了看。
只可惜花期未至,两人只见着了三盆平平无奇的绿草。
余慕儿见天气转凉,寻思着来也来了,顺手便将几盆花草都收进了暖棚里。
原来是这件事…
余慕儿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三公子无需挂怀。”
苏文琰并未说话。
汀里兰其实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但于他而言,却有珍贵的意义。
那是他从母亲的坟上移过来的几粒种子。
斯人已逝,生者无限的哀思,也只能聊聊寄托在这些物事上罢了。
这个小丫鬟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无心之举,带给旁人的,却是比三月春风更温暖人心的慰藉。
苏文琰的眸子在她面上定了半晌,随后点了点头,便往大夫人的莲堂去了。
走过余慕儿身边时,倒飘来一阵清幽的檀香。于这凛冽的冬日,别是一番沁人心脾。
余慕儿也听说过,因大公子常年在外难归,便是这喜静的三公子常来与大夫人做个伴。
久而久之,倒也染上了大夫人莲堂中的檀香气。
苏文琰去后不久,琴香便也出来了,领着她入了莲堂。
莲堂正中,供奉着一尊金佛像。一望而知是精心侍奉的,端的是宝相庄严。
大夫人便正跪在佛像前礼佛,三公子脱了氅子,内里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锦衫,并在一旁念经。
那佛像慈眉善目地望着底下悠悠的众生,想来是不会厚此薄彼的。
余慕儿与大夫人见了礼,为着心里头的小私心,便也在心里拜了拜这佛祖。
便听大夫人道:“...保佑我儿平安归来,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生喜乐平安。”
余慕儿心中不免肃然。
天胤的北方,是黑水迁徙而来的靺鞨十六部。草原游牧民族没有固定的营生,都是靠天吃饭。逢着灾年,便要南下打秋风。
而安靖侯府作为天胤抵挡靺鞨的一道坚固屏障,府上的子弟们年纪轻轻都要上北疆的战场。
刀剑无眼,战争惨烈,安靖侯府先后去了老侯爷、大老爷、三老爷。
三年前,金水河刚刚解冻的光景,二房的公子苏文祺帅军回城,却遭了靺鞨的埋伏,自此音信全无。
二房的夫人从此便有些神智不清了,总念叨着要去金水河寻儿子。
可大家都知道,靺鞨人残暴,犹恨天胤朝的人;天胤朝的人中,又犹恨安靖侯府的人。二公子苏文祺屡立战功,更是靺鞨人的痛中之痛。
怎么还会有命留下呢?
此情此景落在余慕儿等人的眼里,虽是同情,到底不是切肤之痛。可落在大夫人的眼里,却好似预示了她儿子的未来。
——如今安靖侯府叫得上名的小将军,可不就是她的儿子苏文煜了么。除去了苏文祺,靺鞨人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不言而喻。
于是从三年前那个冬天开始,大夫人镇日里便是抄经礼佛,城郊的烂坨寺也捐了好几座金像了。
却也不知这幽州城的经声,能否追得上金水河畔策马奔驰的大公子。
大夫人平日里在佛像前,总是穿得素净,这会子见着了余慕儿,眸光在她发间一停,便蹙了蹙眉。
到底没说什么,只让底下的小婢子抱了衣服与她。
余慕儿福身道谢,正要出门,便瞧见院子外头一个小婢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大夫人沉着声音:“跑什么?没得在佛祖跟前失了礼数!”
小婢子上气不接下气,经这一骂,面上却仍带着笑,忙不迭道:“夫人,大公子回来啦!奴婢心里高兴,忙着跑回来知会夫人!”
这么一喊,不仅是大夫人,屋子里的所有人,眉眼间不免都漾出喜色。
更别提琴香,整个人都好似暖春的桃花朵儿般盛放开来。
余慕儿在一旁看着,也觉得高兴。带着笑抱了衣物回松照阁,就这么一路的光景,阖府似乎都震动了起来。
她以为是为着大公子回府的事,不曾想到了松照阁一瞧,倒唬了一大跳。
阁子前乌泱泱地竟站了好一队兵马,得有百来个人,个个是绯红的冷铁裹身。
她见识浅薄,不知道这是幽州闻名漠北的豹/虎\骑,却也为那肃杀之气吓得不敢吱声。
垂着头,迈着快步,打算从偏门进去。
忽听得一个尖细的声音喝道:“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奴才?往哪儿走呢?”
余慕儿一愣,转过头。
阁子正门前站了个戴顶子的三四十来岁的男人,着一身红色的圆领窄袖袍,手里端着一领拂尘,正往她这边走过来。
余慕儿只在戏文里听说过太监,这会儿还是头一次亲身遇见。瞧着这么大的阵仗,想来身份不低,便深深蹲下去,唤了一声:“大人。”
——她倒也不清楚究竟该怎么称呼,但叫大人准没错。
来人“哼”了一声,道:“哪个房的,这么没规矩?”
他没让她起身,余慕儿便只好依然半蹲在地,道:“奴婢是松照阁伺候太子殿下的。”
来人嗤笑了一声,正要说话。互听一个声音道:“王公公,她是殿下房里的人。”
余慕儿听出来是大公子苏文煜的声音,心里感激他解围,却又为着这话脸热。
王顺“哟”了一声,连忙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好一阵打量。
随即笑了一笑:“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姑娘莫怪,请吧。殿下正在暖阁里更衣呢。”
余慕儿为他这倏然变却的脸色一惊,不及多想,已走到了元昊天起居的卧房。
门廊下,肃立着凌修与莫问,此时都换上了崭新的袍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想来用不着她手里的衣物了。
门口候着两个婢子,其形容打扮,与幽州的女子大不相同。见了她来,默然无声地打起帘子,行动间好一派训练有素。
余慕儿心中惴惴,入了房,便瞧见元昊天正张开双手,由着另三个婢子与他一件件穿上繁复的冠服。
冠服是天胤皇室才可用的玄黑色,庄严而典雅。其上以金线绣四爪蟒袍,耀目生辉。足底蹬的靴子上,也覆了金色的流苏。
元昊天平日里已教人觉得难以接近,如今着上这庄重的礼服,更显得凛然生威。
传言当年的仁慧皇后生得极美,元昊天肖母,此刻更是恍如九天神祇。
余慕儿愣愣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忙活,倒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一时讷讷,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退到了窗子口,只是沉默无语地看着元昊天的背影。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司衣的这几个宫女便退了下去,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元昊天道:“给孤砌杯茶来。”
等了一时半会,不见人动。元昊天微侧过头,同余慕儿的眼神接了个正着。
也不知余慕儿方才在想些什么,这会儿才回过神,水波儿一样的眸子慌乱眨了眨,忙着去沏茶。
元昊天接过茶抿了抿,道:“在想什么?”
余慕儿垂了头,由衷笑道:“殿下这一身当真好看,天下再没有比殿下更神仙的人物了。”
元昊天嘴角微弯:“孩子话。”
随后,元昊天便敛容往暖阁的门口迈出去,站门的宫女打起帘子,刺目的阳光直落下来,将元昊天笼于其中。
门口的凌修与莫问俱单膝跪了下去,高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随着这两声高呼,门口的甲兵呼啦啦全跪了下去,一阵地动山摇。由苏文煜领头:“参见太子殿下!”
山呼海啸一般的唱颂声层层堆叠而来,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让余慕儿觉得头昏。日光落在阁子门口红色的铁甲上,令人目眩神迷。
余慕儿好半晌缓过神,这时方注意到,十皇子也来了。换了一身石青色的锦衫,也绣着蟒纹,只是数量更少。
此刻亦单膝跪下与元昊天见礼。
更后面的地方,是苏府的众人,皆敛衽跪拜在地。
就便是老夫人,免了跪礼,却也由人扶着肃立于一侧。
尽管是在如此一个边陲小城,尽管太子还未进宫,仍然尽显天家的无上威严。
余慕儿的手心攥得紧紧的,在这冬日,后背也渗出一层冷汗。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元昊天确然已是太子了。
忽地,元昊天停下了脚步。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王顺正等着宣读圣旨。
元昊天却侧过头,看向了余慕儿。
余慕儿面色苍白,一双手紧紧攥在一起,鼻尖上也浸出细密的汗珠。
元昊天瞧着她,脸颊在这冬日里漫上红扑扑的一层,鬓边落着几缕秀发,辫子上的梅花瓣更衬出说不清的艳色。
顿了顿,方开口缓缓问她:“头里并未问过你的意见,老夫人只当你定是要跟着我返京的,如今孤却给你一个机会。”
余慕儿迷茫地眨了眨眼,不知元昊天此话何意。
元昊天又接着往下说道:“你可知道出了这门,通往的是何地方?此一去,可不是什么荣华富贵,一步登天。”
他冷笑了一声,“是刀山火海,如履薄冰;是一步踏错,挫骨扬灰。”
他定定地看着余慕儿:“如此,你还愿陪在孤身边么?”
余慕儿此刻抬起头,直视元昊天的双眸。
在日光的照射下,元昊天琥珀色的眸子里,也仿佛淌着暗金。
余慕儿觉得,自己仿佛要溺在了这双眸子里去。
她只是一个小通房,去与留,还不都凭着元昊天的一句话么?
可元昊天还是珍而重之地来问她。
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与旁人不同的。
余慕儿红着脸低声道:“无论前路如何,奴婢总愿意陪着殿下的。”
元昊天终于微微笑了起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