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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平原上升起了烟。
      秋天的落日嵌在远山,金黄的落叶拂开飘散的芦苇。

      丰收的时节,小麦一茬接一茬被锋利的镰刀收割,早些时候犹如金海的田野像褪去了浪潮,裸露出这个干燥的季节里特有的、干裂的土地。

      将晒干的稻草捆好堆在一旁,村中的大人正点火将秸秆烧掉,须佐之男看着浓烟从空旷的田麦上升起,与天际边飘浮的云絮虚虚地融为一体。

      落日映衬着他的脸,少年望了望不远处被雾缭绕的山,听到村里的人对他说:“以前人们是可以上山的。”

      “但是,听说村里有个人上山不小心触怒了神明,从那以后,凡是上山的人都回不来了,所以大家就再也不上山了。”
      “如果往山的深处走,还能找到一处规模庞大的宅院,以前的贵人就住在那,不过现在肯定已经很荒凉了。”

      “朝弥就住在那吗?”
      须佐之男问。

      但对方还没回答,朱佑子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了:“须佐之男!该回去啰!今天已经将麦子都收完啦!”

      这么说的人是个年仅十四岁的人类女孩,性格活沷好动,有着一张被太阳晒成麦色并缀有雀斑的脸。

      她背着放有镰刀的竹篓,见须佐之男转身走来,便在夕阳下朝他道:“麦子收完后,村里过两天会聚在一起办祭典庆祝今年的丰收,到时可以喝到平时喝不到的麦酒哦。”

      酒?

      须佐之男困惑抬眸,朱佑子从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近乎单纯的懵懂,这让她的怜爱之心高涨,她立马手舞足蹈起来,兴奋地同他介绍起祭典的事项。

      “酒就是一种很好喝的东西,和平时的水和粥都不一样,不过我们现在应该是不能喝的。”

      “为什么不能喝?”他困惑地问。

      朱佑子晃了晃手指,说:“因为我们还是小孩子呀,那个要满十五岁的大人才能喝的。”

      可是,我已经活了几十、上百年了。
      须佐之男想说。

      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村里的人好像都不知道他是从高天原上来的神明,只当他是被妖魔追杀而误逃到此处的人类孤儿。

      朱佑子好像也是,她对生得漂亮的须佐之男好像抱有一种爱孺的怜惜,所以这会非常耐心地告诉他:“每年收完麦子后,村里的每家每户都会酿酒,祭典上大家会拿一部分来喝,再把一部分拿去献给山上的神明。”

      须佐之男于某一刻抬眼,问她:“朝弥也能喝到吗?”

      朱佑子困惑地瞥了他一眼,才道:“朝弥大人的话……她是山神大人的巫女,自然也能收到的吧。”

      听上去她也不太确定:“不然的话,她在山上吃什么呢?”

      耳边属于朱佑子的絮絮叨叨还在继续:“说起来,我都没见过朝弥大人长什么样子呢,须佐之男你之前说是朝弥大人救了受伤的你吧,真好,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上山看看诶,大人们都不让我们上山,说上山的人都回不来了,但是,须佐之男你不就好好回来了吗?那天去找你的大家也是……诶,早知道是骗人的,那天我就和大家一起去找你了……”

      他安静地抬眼,正想说什么,就见朱佑子望着不远处那座云雾缭绕的深山,苦恼而不安地说:“不过,那座山的雾是不是越来越浓了……都快看不到了……你说朝弥大人让我们摘些花放地藏前就好,可是秋天哪来的花呀?朝弥大人可真会为难人呢,这里秋天唯一会开的花可是只长在土坡下的山崖平地上呢……我们根本摘不到啊……”

      ……

      一只巨鹿死于山间。
      入夜时分,朝弥看到它的尸体时,瑟秋的蝴蝶栖息于上,在她的靠近中振翅出远,裸露出了底下森白的骨头和开始腐烂的血肉。

      枯黄的藤蔓缠着鹿角,墨黑的青苔覆于一旁的石头之上,朝弥蹲下身来,放下手中的弓,仔细地观察,很快从它的身上发现了一道被撕裂的伤口。

      从背脊一路蜿蜒至腹部,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秋夜的落花在它僵硬的躯壳上绽放,这只生前被莫名伤害致死的巨鹿倒在山间干涩的草地上,涣散的瞳孔呈现出污浊的雾蓝。

      朝弥安静地垂下眸子,伸出手为它阖上了眼睛。

      非自然死亡。
      而且不是山中的野兽杀死了它。

      若是的话,应该会被分食掉才对。
      她想。

      她将掌心覆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没有动用灵力,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也挽回不了死去的生命了。

      但是,从掌下抚过的撕裂程度来看,应该是锋利的器具所致。

      很显然,有人之前上了山,而且杀了这只巨鹿。

      作出这个判断后,她在山间的寂夜中起身,在大雾中听见了钟声。
      哐当哐当的,由木槌撞击古钟,沉重而低哑。

      一声,一声的……不绝如缕,细细听来也分不出多少下。

      袅袅的余音叠着乐声,在清冷的夜里留下了仿佛能传至远山的嗡鸣,惊穿了山中的迷雾,萦绕在耳边。

      那是从山脚下传来的、庄重而肃穆的声音,听来隐隐约约,古老而神秘的音律。

      她从阴冷的树翳中往下看,发现浓雾下,从山脚那片低矮的平原村落映上来了微弱而明灭的火光。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是村中的祭典。

      山下已经完成了秋丰,但山上的雾却还是大得几乎看不到路,近几天,山中的动物草木都动乱不安。
      朝弥最近一直在山间寻找原因。

      如今,她终于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了。

      她所在的这座山介于人世和彼岸之间,灵力很强,自古以来都有山主守护,彼彼传承,一代接一代,都在维持着山中生灵的秩序。
      而这一代的山主正是那只巨鹿。

      现在它死了,山中大概还没选出合适的新山主,才会导致山中的生态紊乱,漫起大雾。

      她得赶紧在冬天到来之前找到新的山主才行。
      这座山现在失调了,需要新的主人,不然时间长了,会出问题。

      思及此,她拨开树影,越过灌木,沿着小径继续往山上走。

      不久后,她就看到了山中的一处宫殿。
      那是以前废弃的建筑,多年前还是负责山神祭祀的神官所住的地方。

      如今,在秋夜的冷风中,宽阔而寥破的门下,只有她孑然一身地跓立。

      她在寂静中推开嘎吱响的门扉走进去,看见有爬地虎从墙角一路蔓延到亭下的池塘。

      院子里支着花圃的木架子裂了缝,她脚下的木屐横齿踩过院子里浅浅的积水,潮湿枯朽的木廊连着朱漆斑驳的圆柱,久无人住的大院子成了动物的藏身之处,在她住进来之前,这里有狐狸,有老鼠,有乌鸦,门前的宽梯上都是鸟类的粪便,还有些动物会将狩猎好的尸体或吃剩的残渣拖到这里来埋藏丢弃。

      白天还好,但每当太阳坠落后,这里就会成为令人毛骨悚然的空宅,阴冷的秋风穿堂而过,扭曲的影子在破旧的纸门上摇曳,唯独廊沿边上仰面落下的秋蝉一动不动。

      她平时就住这里。
      不过她对生活向来没有太高的追求,只要有个歇脚睡觉的地就够了。

      反正平时也不会有人来,倒也自在。

      这里有间和室是她平时制作箭羽的地方,她回到那拿多点箭,打算继续上山,但是,她在某一刻,听到了来自院外的动静。

      她回头,立马谨慎地拉弓,箭尖瞄准声音的出处,却是见到了一个孩子身形的影子翻上了墙。

      院中,半拱的浮桥架在干涸的池塘之上,她一愣,目光越过幽深的夜色,迟疑地开口:“……须佐之男?”

      仿佛受了惊,不知所措的应声随之而来,对方刹时从墙上摔了下来,其纤细瘦弱的身形砸在墙角的土地上,只听得闷哼一声。

      朝弥立即收起弓箭,跳下走廊,跑过去。

      落了枯叶的浮桥隐约可见朱红的漆。
      她到他身边时,那个孩子刚从院墙之下爬起来。

      她微微放松,见他身上沾上的泥土还没来得及拍掉。

      与此同时,他的身上、手脚包括那张瓷白漂亮的脸都是细碎的伤,手中却紧紧地抓着两朵破碎的花。

      朝弥没有先管那两朵花,而是将泛起白光的手覆上了他受伤的脸颊,惊讶地问他:“须佐大人,您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唔”了声,好像撞到了鼻子,虽不致于哭,但还是皱着脸吸了吸鼻子。
      与此同时,他在她的掌心中抬起脸来,金色的眼睛亮得出奇,轻轻地将其中一朵花别进了她的鬓角里:“这是,给你的花……”

      她的身形一顿。

      少年干净的眼睛注视着她。
      彼此的脸离得近的此时,近乎交融的呼吸中,她能看清他颤动的眼睫上好像还残留着来自山下的火光。

      “对不起,本来是一束的……”
      这么说的小家伙用十指不知所措地搅着剩下的那朵花,被揉碎的花瓣在他的掌心中变成了皱巴巴一朵,他用一种充满歉意的语气告诉她:“但是来的时候,因为看不见路,雾太大了……就算能通过耳坠感觉到你在哪,但还是又摔了几跤……它就变成这样了。”

      闻言,朝弥先是失语了一阵,紧接着是无奈,最后竟有些朗朗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您是笨蛋吗?”

      对此,他先是一呆。
      许是没见过她这样笑过,他很快就低下头去,十指交缠在一起,看上去更加不知所措了。

      朝弥笑够后,才慢慢将手抚上鬓间的花,朝他晃开一个柔软的笑:“谢谢您,我很喜欢,须佐大人。”

      这话让他惊惶地抬眼,朝弥却在须臾间凑近他的脸,闻到了淡淡的酒香:“您偷喝麦酒了?”

      他一噎,后退一步,避开她的目光。
      好像以为她会责备他一样,这位高天原的小神明闷闷地说:“你们人类十五岁才可以喝,但我已经超过十五岁了,可以喝的……”

      ……啊,这家伙果然是个小孩子。

      朝弥这么想,但没有反驳他。

      很快,她就将他身上的伤口治愈得差不多了。

      期间,须佐之男好像对这座大宅院充满了好奇,眼睛不停地乱瞟。

      朝弥却没有带他参观或作客的打算,

      她还问他:“您今天来见我,是打算回高天原了吗?”

      他一顿,片刻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今天来见她的须佐之男已经褪下那袭女式的粗麻布衣,换回自己一开始矜贵的衣物了,朝弥对此很高兴,还弯着眼睛问他:“有好好和椿、和村中的大家告别吗?”

      他一愣,下意识道:“我又不是不来了……”

      这样的声音渐渐消弥在了朝弥的注视中,他安静了好半晌,才轻轻地问:“我还可以再来的,对吗?”

      没有立即肯定或否定,朝弥收回手,将他上次暂放在她这里的耳坠从衣襟中拿出来,递还给他,说:“如今外面妖鬼横行,很危险,您等世间太平点再来吧,好吗?”

      他看着那只属于自己的耳坠,没有应声。

      在漫长的等待中,他才慢吞吞地接过了。
      与此同时,他用一种茫然的表情对她说:“可是,我不知道人间什么时候才算太平……”

      她笑,牵起他一只手,带着他走出宅院寝殿的大门,说:“那就等春天吧,很快冬天就要来了,人间的冬天是安静而寒冷的季节,并不好玩,您若是要来,就等温暖的春天再来吧。”

      他这才闷闷地应声。

      朝弥牵着他下山,他回头,望向身后已经在大雾中隐去的宅院:“山中的雾还是这么大,朝弥,你在这山上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她轻轻偏头,闭眼:“我是山神大人的巫女,我有山神大人的庇护,我还有治愈之力,就算受伤了也没有关系。”

      “可是……”须佐之男低眉垂眼,从她角度看去,只能瞅到他柔软而蓬松的金发:“和我不同,你们人类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保暖的衣物,也需要温暖的住处……你们需要这些才能活下去不是吗?”

      原来是说这个啊。
      她以调侃的语气笑道:“山下的地藏前不是有间寺庙吗?村里的人每天都会将供奉的食物衣帛放在里面,等到没人的时候,我就偷偷下去拿。”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她解决衣食住行的方式是这样滑稽的方式。

      朝弥也不说是真是假,而是直接略过这个话题,问他:“今天村中举行祭典不是吗?怎么样,好玩吗?”

      “挺好玩的。”须佐之男弯起一个浅浅的笑。

      到底还是年幼的神明,贪玩和好奇的本性隐藏在他那副满着忧郁的躯壳里。

      他鎏金的眼睛转过波光,情绪上似乎有了波动,额头上的金纹在黑夜的山中有微弱的流光闪现:“大家围在篝火边一起唱歌喝酒,火堆很亮,很温暖,我第一次见到村子那么亮,椿准备了好吃的枣糕,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祭典,很热闹,很开心……”

      “那就好。”朝弥跟着笑。

      但他的神色很快又淡下去了:“可是,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这么说的小少年没有看向她,而是望向远方迷蒙的大雾中。

      黑夜描绘着他瘦小的轮廓,将他的表情勾勒得那般朦胧静谧。

      耳边,有悠长空旷的击鼓声从山下传来,脚下是他们两个重叠的脚步声。

      一阵默契的缄默中,朝弥同他一起走向大雾流动的方向。

      某一刻,朝弥突然轻轻开了口:“我不能下山,须佐大人。”
      乌鸦的啼叫从远方传来,她的表情异常平静:“与其说是不能下山,不如说是不能见到村中的人类。”

      闻言,他在一瞬间攥紧了她的指尖。
      困惑似乎爬上了他青涩的脸:“是这里的神明不让你见大家吗?”

      她偏头,轻轻地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事,道:“您就当是吧,但这种日子并不难过,我就在山上,一个人的时候,想大声歌唱就大声歌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还能偶尔逗逗像您一样,迷路到这里来的孩子。”

      他抬头,其稚气柔软的侧脸在雾中隐隐约约,安静的目光不像一般的孩子:“有很多像我一样,遇到你的人吗?”

      “以前有……”她笑。

      “那他们现在还在吗?”
      他追问道。

      “你还记得他们吗?”

      “当然记得。”朝弥笑着说。

      就此,她在这一刻跓足,对他说:“就到这里吧,须佐大人,您该回去了。”

      他一顿,刻意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将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诞生于风暴中的神明在她的眼帘中安静地伫立着,纤瘦的身形在这片天地间几乎与树丫融为一体。

      片刻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朝弥一愣,似是无奈,笑道:“您这是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他垂眼,没有回答。

      神明柔软的手被她握在掌心中,这个小小的少年一头金发下藏着忧思的枝丫。

      朝弥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理这样问的,但是她知道,扎根于那副身躯的,是来自天地的种子。

      神明的一生会比人类漫长很多。
      之于天上,人间的百年只是弹指一挥间。

      或许下次再见,村中的人们包括她已经都不在了。

      但朝弥不打算告诉他这一点,而是放开了他的手,将他往前推了推:“不要再回头啦,再不回去小心被高天原发现哦,接下来您能自己走出山的,对吧,我就送到这里了。”

      耳边,悠扬的鼓乐好像离得越来越远。
      朝弥看着他,神色温和,正准备先转身离开。

      可是,前方突然传来动静。

      他们一愣,一起望向大雾的前方。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
      快到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当她侧身,看见大雾中走来一个身披草蓑、背伏斧头的人类男人时,她瞳孔一缩,面色空白,几乎立刻就牵着须佐之男的手转身跑了起来。

      可是,身后的人很快也火急火燎地追来:“……是朝弥大人吗?!”

      “是朝弥大人对吧!!”

      “朝弥大人!”
      “朝弥大人!!”

      她飞快地往前跑,只顾往前跑。
      被她拉着跑的须佐之男一开始不明所以,困惑且惊讶的声音被疾迅的风撕裂:“那是山助家隔壁的猎人大叔!他家常年卧床的孩子曾经给过我山楂果吃……”

      仿佛为了应验他的话一样,身后,略带哭腔的呼喊由远及近地传来:“求您和我下山!用您的力量救救我生病的孩子吧!”

      “我知道我这样做违背规矩,但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只有您的治愈之力才能救我的孩子了……求求您……”

      “不然,他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但是,她依旧没有停,而是不断地跑,不断地跑。

      身后,那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依旧满脸恳求的泪意:“朝弥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回去!”朝弥头也不回地冷声呵道:“赶紧给我下山去!”

      “求求您朝弥大人!”
      “求求你!!除了您之外我想不到任何能救我孩子的办法了!!”

      “您不愿见我是因为我违反了规定吗?!如果您是因为那只山鹿而生气的话!我向您道歉!对不起!!因为当时我太急切了!!那只鹿不论如何都不让我上山找您!”

      闻言,她瞳孔颤动。

      “可是您知道吗?!!当我看着大家都在开开心心举行丰收祭典的时候,我的孩子却只能躺在床榻上咳血,您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求求您——!!”

      “朝弥大人——!!”

      也是这一刻,须佐之男轻轻的声音也一起传来了:“朝弥你说你不能见到村里的人对吧……”

      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反过来劝她帮助曾经给予了他山楂果的孩子,年轻的神明没有怀疑,而是用一种莫名信任且轻飘飘的声音说:“那我帮你拦住他,你快点逃走吧……”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感到手中突然一空,往回看,小小的少年已经挣开了她的手,以一种固执的姿态,近乎本能地挡在了那个猎人打扮的男人面前。

      就此,那人被挡住的愤怒而绝望的尖叫也应声而来:“朝弥大人——!!”

      “朝弥大人!您为什么要逃跑?!!”

      “您为什么不救救我们!!”

      “朝弥大人?!!”

      “您明明拥有神明赐予的力量!!”

      “您明明是我们大家选出来的巫女!”

      “明明您愿意救须佐之男不是吗?!!”

      “我是听说您用您的力量救了须佐之男才胆敢上山来请求您的!既然您能救须佐之男,那为什么不能救救我的孩子!!”

      “您又要像之前那样!!对我们见死不救吗?!!!”

      “朝弥大人——!!”

      这一刻,她在这样的声音中骤然了停下脚步。

      她猛然回头,搭弓引箭。
      这次,她看到的不再是方才的人类,而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妖怪。

      属于人类的脑袋嵌在一团巨大膨胀的血肉中,尖利而诡异的双手将须佐之男狠狠摔在了地上,猛然掐住了他的喉咙。
      高大而诡谲的影子将那个初见就称得上孱弱的小神明尽数笼罩,他鎏金的眸子因痛苦和窒息而微睁,双手之间似乎有流蹿的电光闪动。

      秋夜的雾气卷着冷风掠过他的眉梢,
      他半失焦的瞳孔像被烫到一样痛苦地眯了眯,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光亮,但是,他最终只能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有恶臭的腥气扑面而来,漆黑的液体在鼓动的肉块上流动,无数只咕噜咕噜转动的眼睛遍布其上,在某一刻,与须佐之男寻求着什么而来的目光一起,齐刷刷地将眼珠对准了她。

      【朝弥大人——!!】

      朝弥蓦然一悸,手中的箭矢带着流蹿且庞大的灵力,飞快射出,直直射中了那只妖怪扑过来的喉咙。

      山中一时间乌群怪叫。
      辽远的山下,丰收的喜悦还在继续,而山中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残留的妖气,朝弥收回弓,看着那只妖怪化作残黑的灰烬湮灭在她的箭矢下。

      草地上落着草蓑和斧头,她在寂寥的夜色中肃然伫立。

      直到耳边传来须佐之男轻轻的声音:“……是我害的吗?”

      许是方才被掐,此刻他的声线异常的轻而低哑。

      她恍惚地寻声看去,就见那个小少年从草地上爬起来,站在了前方枯冷的树翳中,看不清面容。

      没有问她为什么好好一个人类会突然变成妖怪,须佐之男只是站在那,用一种苍白而破碎的声音问她:“因为我告诉了村民,初见时你用你的能力救了我,所以他才会上山来找你的……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消失的,对吗?”

      朝弥愣了几秒后,反倒轻轻笑了起来:“不必感到在意,时不时就会有人经受不住诱惑上山来,人类就是这样,有时越不能做的事,就越会越界,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而是朝那抹沉默的影子走过去。

      随着她的走近,他空白的面容在眼中愈来愈清晰:“朝弥你,不是普通的人类,对吧。”

      朝弥柔软地笑,看见他的喉咙上有一抹青黑的抓痕,便抬手,犹如要杀死他一般,轻轻覆了上去。

      但是他没有反抗。

      年幼而漂亮的神明只是在她的触碰中颤了颤眼睫,柔软的发丝低垂,温驯安静得像一只被亲吻的小花鹿。

      而朝弥笑着对他说:“说实话,我已经很多年没这样和他人说话了。”

      顿了顿,她继续说:“所以,能遇到须佐大人您,我其实也很高兴。”

      闻言,他抬眼。
      就像蝴蝶振翅一般,细密的眼睫掀起,有惊惶的神色从他的面上一闪而过。

      朝弥弯下身来,与他的视线平齐。
      在他的身后,是大雾的尽头,是大山的边缘。

      而她只能止步于此。

      只要将他推远,让他后退几步,他们就即将分别。

      就此,远方残亮的光辉在她白衣红裙的绯袴衣褶上流动,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须佐之男的手上,其实还紧紧攥着那朵揉碎的花。

      她便笑,将双手从他细长的颈侧滑下,抚上了自己发间的那朵花,问他:“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他安静地摇了摇头。

      朝弥将他的另一只手也牵起,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掌心下,说:“这是波斯菊,又叫秋樱,村庄的山崖下就长了很多的波斯菊,这是这里秋天里唯一会开的花,我知道村民们不会冒险去摘的,所以当看到您送给我这朵花时,我就知道,您为了摘这些花,必然受了很多伤,刚才的那些伤,不仅仅是上山摔的,对吗?”

      就此,他的眼底似有波光晃动。
      萧瑟的风吹散了须佐之男面上的平静,有什么从他的神情下龟裂,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

      而朝弥的身影映入他明净的眼底,很快就被一层淡淡的水雾模糊:“作为您第一个遇上的人类,村中的大家作为您在人间的第一个归处,我很高兴,您能喜欢上我们。”

      “但我想,看到刚才那一幕以及这样的我,您大概不会再来见我了……”

      可是,他只是呆呆地摇了摇头。

      “我现在住的那座房子里,有很多人类的东西,有些是以前那些迷路的孩子送上来的。”她一一细数着,神色异常的认真:“奇形怪状的石头,从远方的海边带来的贝壳,用草绳编织的衣褂,缺了口的木碗……每个人我都记得很清楚。”

      她这么说,晚风扬起了她漆黑的长发。

      朝弥的双手沿着他的手臂往上,轻轻勾勒出他单薄的双肩:“而您是第一个送我花的……”

      就此,她微笑着,在纷纷扰扰的黑发罅隙间,将眼帘中那个神色空白的小少年轻轻推入了雪白的大雾中:“所以,我会永远记得您的。”

      所以,请你……

      “您会成为我心中那朵永远无法被任何人取代的花。”

      就算无法再见到……

      “也永远不会枯萎。”

      也不用感到难过和寂寞……

      “所以,再见,须佐之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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