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1、18 ...
-
青年敛下好看的眉眼,曲肘,把袖口往上挽了几道。拎起李青峰扔在墙根的水桶,稳稳地快步行走,暗纹黑靴踩在绵软的鸡屎中,拎到院东角,堆砌木柴的棚子底下,将满满大桶水,哗哗地全部倒入了水缸中。
又撩起袍子,坐到了小马扎上,骨节粗悍的手掌浸泡到了寒秋的冷水中,自然而然地搓洗。满满大盆脏布纱,老人衰弱,需要磋磨着劳累好几天,武者力道大,不多时便全部给拾掇干净了。
“婆婆,你去忙,不用管我们小孩儿。”温声劝说。
“哎……”
老太太又惶恐,又感动,期期艾艾,一步三回头往屋里去了,不忘跟我们叮嘱:“你们都是好孩子……竹竿上有柿子干,自己拿了吃……”
“确定新家定在这儿住了?”
年轻的领导抬眼问。
“是。”
我奴才嘴脸,点头哈腰地应喏。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乔迁新居,棉被、炭火、冬衣……一应物资知道去哪里置办么?”
“回大人的话,不晓得。”
本来应该是李青峰带我逛,四处采买的,但那家伙,已然被严厉的训诫吓跑了。
就着低矮的石渠,青年将纱浣洗三遍,彻底浣洗干净。用后脚跟往后推开马扎,站起身,微弯腰,上半身向前倾,把湿漉漉的布纱拧干,淅沥沥的水不住地滴落泥土。
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出两截小臂,很白皙,属于江南鱼米之乡的富养白皙,但是肌肉虬结,发力时,密密麻麻的青筋纹理毕露。
“……”
这厮武功绝对高到恐怖。
他端着木盆来到晾衣架前,就着衣袍擦干手上的水渍,把晾晒柿子干的竹竿挪到老人家的窗户底下,挪出晾衣服的地方来。背对着,展开两臂,唰地一声把布纱抖开,阳光下晶莹的水珠飞溅。
全部晾好以后,小小的院落里,粗劣的土灰布料迎风飘扬,自由恣意。又去锅屋找了把扫帚,把地面上的狼藉大致清扫干净,恢复整洁。
“跟我走,”扫帚立到墙角,木盆放到架子底层,木桶摆回原处,家务打理得有条不紊,“二狗子,我带你去采买,熟悉周围地形。”
“……”
“……是。”
不管怎么纠正,当官的都绝不改,对于这个奇怪的口癖实在已经麻了,爱咋咋地吧,随他喊,又不会掉一块肉。
然后我们就花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在逛街上。以新租的房子为核心,逐步往外扩展,把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公共设施认了个遍,哪家的打铁铺子手艺最好,哪家的稻米行最实落,可以专门定做服装的布庄,虽不是最大却是经营最稳的孙氏钱庄,药店、车马租赁行、杂货铺子、菜市场……甚至于哪家店酿制的老酱油最香醇,早晨起晚了赶着去上班,哪个摊子的葱油饼最结实好吃,一个顶俩,他都一一带我认了个遍。
……极尽细声慢气,温吞耐心,这人真有当老妈子的天赋。
就是有些商行吓了大跳,看到这张脸,还以为自家犯的什么事被查出来了,值班伙计心惊胆颤,几个殷勤伺候着,名为陪着购物,实为监视,另几个赶忙偷偷向后传话,喊掌柜出来奉迎。
做大了的铺子,哪家背地里没偷摸地倒腾点灰色货源,展昭懒得理他们,反正只要没折腾过分,衙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开封府忙得很。
“逛这么久,来回走了好几遍,都记下来了么?”
眼珠子上转,微微回忆了小会儿。
“……嗯,大差不离。”
“饿了么?”
“有点儿。”
东拐西转,兜兜绕绕,来到一片烟火气浓重的市井餐饮区。
巍峨壮观的石拱桥底下,河水潺潺,苍翠的老松依傍着嶙峋怪石,车马、船只……天南海北的旅人在此经过,小饭馆生意红红火火。
客流量最大的时间段,人手明显紧张,六七个小二堂前堂后,来回跑动,忙得满面细汗,脚不沾地,
“这家店虽然不够敞亮,但是做得螃蟹很绝,京城里的酒楼少有比得过的。”
坐下以后,当官的很熟练地抽出筷子,递给我一双,点了几个小菜,然后要了所有的招牌硬菜。
“糟香水晶蟹、柳鹅肝、芙蓉蟹肉、豆腐酥盒。”
“嗯……”沉吟着,像是在回忆,“再调一份姜醋蘸汁送上来,鲜口。”
“老饕啊,客官!”
伙计朝便服的官员比出大拇指。
“……”
“……”
“……”
“……你怎么不吃?”
掰蟹腿的动作顿住,看向桌对面。
红澄澄,热气腾腾。
人声鼎沸里,芳香馥郁。
“大人想要什么?”
“什么意思。”猫脑袋微歪。
“……”
他仿佛对我的一切都很熟悉,熟悉到毛骨悚然,毫厘入微。
自打孤身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便不信任任何人 。海里浮沉,明枪暗箭,凶险迭浪,哪怕在陈州的旧部,哪怕我曾经最亲密的兄弟战友,都不知道我真实喜好,只晓得我摆在明面上的弱点——好嫖|娼。
这个京官查我。
且他做到的,远不止是“查了”那么简单。
你能想象,一个千里之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连你半夜翻墙出去偷偷吃夜宵,惯常调的火锅蘸料里有什么食材,食材的各项比例都一清二楚么?
简直恐怖片照进现实。
“……”
“……”
“明文,放松。你要相信,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武官放下筷子,有意无意地松弛下双肩,缩小体型轮廓,最大限度表现得人畜无害。充分利用外貌优势,温柔养眼地笑着,仿佛不是执掌黎民百姓生杀大权的司法要员,而只是什么……友善的邻家小弟弟。
灯火昏黄,俗世嘈杂。
氤氲的饭汤雾气中,这猫简直漂亮得晕眼。饶是这么些年吃过玩过不知多少名伶戏子,还是不禁看入迷了。
英隽的容颜上,莞尔的弧度愈发大了,带了丝狡黠的意味,像是在得意。
“喜欢么?……”
向前探身,贴近着额头,极近距离,无尽温柔地低问,犹如残梦里虚幻的呓语,旖艳地引诱凡人迷离。
“喜欢。”
失了神般,痴痴地脱口而出。
“喜欢哪个,本官这身臭皮囊?还是这桌菜?……”幽暗地追问。
猛然收魂。
锵地往后退,椅子腿在地板上拉出刺耳的一声,邻桌纷纷往这里看。饭馆静了一瞬,又重新回归了嘈杂。
心跳莫名地很快,非常快。
深深地忌惮,近乎动物本能的恐惧达到了峰值,手已然无意识地按在了武器上。
“大人……”
嗓音无比干涩。
猫脑袋沉静地垂下,仿若无事发生,安然地扒弄螃蟹壳,令人食欲大开的蟹黄全部敞开,放到我这边的盘子里。
“怎么了?说。”
“…………………………”
我滴妈耶。
这是展昭?
这是展护卫?
这是《包青天》里的展大人?
怎么和童年印象里的影视角色差别那么大,从小到大的男神,我记得,那分明是个……不苟言笑,严肃正直,近乎宝剑出鞘般的古代男人。
又雪亮,又纯粹。
而这个……
一切语言在此变得灰白无力,难以找到能真正达其意的表述。
“……”
他仿佛成精的怪。
一半国法圣洁,一半仍浸在阴冷的地狱里,给人感觉无比地复杂冲击。
“天底下确实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大领导眼也不抬地命令,“回来。坐下。吃。”
“徐名捕,本官照顾你,你去帮本官做一件事。”
“但凭大人吩咐。”
谨小慎微,毕恭毕敬。
“齐槐巷住着个姑娘,姓丁,与你家相距不远,你常去走动走动,免得那些偷鸡摸狗的流氓老打她的主意。”
“她是独身?”
刑侦敏锐,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是。”
不可思议,农耕封建皇朝,到处都是宗族聚居,竟然有敢一个人独居的弱女子???……真不知该感叹那姑娘是胆子大,还是愚蠢了。
“谨遵钧令。”
垂首,阖手,铿锵忠诚。
“她很美,美得不可方物。”上司津津有味咀嚼着,待到口腔里的食物咽干净了,方才继续说,“你会很喜欢她的。”
两眸定定地凝视着,纯澈的眼睛里似有融化人心的小太阳,笑容温暖真诚,娓娓蛊惑:“说不定会爱上人家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