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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乐师 ...

  •   “既有乐师,就叫上来吧。”

      怀真郡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杜豫如蒙大赦,此时此刻也不再刨根问底乐师来历,赶紧吩咐,“快叫乐师前来献艺。”

      既然郡主都发话了,方才两个拍案而起的人只好偃旗息鼓,悻悻坐下。

      几人看着杜豫对郡主百般殷勤的嘴脸,忿忿不平,依他们看,郡主高不可攀,最好谁也瞧不上!偏偏杜豫在郡主面前装乖卖巧,惹得郡主心软对他另眼相待。

      可郡主又岂是他这种长安破落户可以肖想的?

      必须得给他点教训尝尝!

      席上众人心思各异,谁也没注意到殿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

      “杜府乐师前来献艺。”

      直到他开口,众人才纷纷汇聚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杜豫请来的乐师。

      只见乐师抻了抻衣袖,弯腰行礼,翩然磊落自成风度,显得身形格外修长,直起身时,脊背挺得笔直却又单薄瘦弱,形容清癯,远远看过去像一竿青翠的竹。

      殿中灯树烛龙,光华璀璨,照耀在他洗得发暗泛白的旧青袍上。

      众人的目光从上移到下,不约而同落在他袖口和袍角那两处缝补得整整齐齐的补丁上。

      什么乐师?这分明是个穷酸的臭小子!

      这杜家竟都寒酸成这样了么,连件好衣裳都拿不出手了?

      不少好事者忍俊不禁,脸带戏谑,连带着看向杜豫的眼光都变了。

      杜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脸憋闷,他这回又在郡主面前出丑了,都怪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乐师,实在可恨!

      可殿中的陆昭兰丝毫不知别人的目光变化,实际上,自她进殿至今她的头就没有抬过。

      她是如何自告奋勇前来献艺的,又是如何僵硬地走进前殿站在众人面前自报家门的,最后是如何用微微颤抖的手从袖中掏出竹笛递到唇边的?

      她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

      但她清楚的知道,主座的怀真郡主身份极其尊贵,随时可以直达天听,她必须得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获得她的欢心,长安城卧虎藏龙,自己得有所依傍。

      她的手按上竹笛。

      众人屏气凝神,视线全部凝结在那双纤长的手上。

      笛声清越,宛转悠扬,缓缓流泻。

      不一会儿,众人恍然,竟然又是《六州遍》!

      这首曲子,长安儿郎们都不陌生。

      由于周朝科举采用不糊名制,在春闱前,考官们会收集考生的才德和声望制作一份榜单,名为“通榜”,以便在阅卷时参考通榜择优录取。于是士子们便纷纷绞尽脑汁攀附权贵,想通过贵人关系将其引荐给考官,以便获得考官青睐。

      郡主地位尊崇,平素喜好热闹,蹴鞠游猎、歌舞宴乐这更是全长安人尽皆知的事,因此每年对郡主投其所好的士子数不胜数。这首《六州遍》暗合了韦苏州提携许云封之典故,郡主两年前初次听到时颇感兴趣,为当时的士子大力引荐了考官。

      一时传为美谈。

      此时传开后,其后两年每至春闱,总有五湖四海而来学子向郡主吹奏这首曲子,别说郡主了,就是他们这些常侍郡主左右者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郡主更是烦不胜烦,不胜其扰,对此曲厌恶至极。

      此刻,这个伪装成乐师的穷酸书生正好触了郡主霉头。

      他们都知道郡主的脾气,还不知道郡主要怎样发作呢!

      有人端起酒杯看好戏,也有人替这书生捏了把汗,他们心照不宣地将目光投向主座上的女子,只见她仰面横躺在座上,两只脚搭在座椅扶手上来回晃悠,一手端着盛满葡萄酒的琉璃杯,一手把玩着腰上悬挂的玉坠子,悠闲自在,侍女跪侍在侧,从案上片下炙鹿肉送入她口中。

      看不见容貌,但单看动作倒看不出生气的样子,这叫众人摸不着头脑。

      一曲毕。

      鸦雀无声,大殿内落针可闻。

      陆昭兰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但她逐渐发觉周围人神色怪异。

      一片静默中,杜豫忽地“扑通”一声跪下,叩首在地,“殿下,府上乐师久不曾待客,技艺生疏,不堪入耳,杜豫替他向您赔罪。”

      前面跪匐的身形因害怕而瑟缩发抖,陆昭兰半迟疑着跟着跪了下去,她不确信是不是她哪里吹奏错了……

      不及她纳闷,杜豫转头,眼风先扫了过来,凶狠凌厉,低声厉喝道:“下去!”

      陆昭兰一颗心猝地高高吊起,“陆昭惶恐,不知哪里……”

      “还不下去!!”

      他瞪大的眼珠子怒视着自己,让陆昭兰的心一下子沉到底,唇瓣嗫嗫嚅嚅却不能再争辩,垂头丧气地弓着身准备退下。

      杜豫呵斥了一番,见郡主没有丝毫反应,料想她想必还在游猎的心头上,心情尚佳,才没有跟他计较,不禁心里长松口气。

      “慢着!”

      席上有人喝止,陆昭兰刚退了一半的脚步生生止住。

      “回殿下,杜兄实在过谦,府上乐师分明技艺精湛,余音绕梁,他却藏着掖着不给我们听,实在小气,一定是嫌郡主给他的赏赐不够多!”

      “郡主,杜某不曾做此想,杜某……”

      “那为什么杜兄命贵府乐师穿一件破不溜丢的邋遢衣裳,扮成田舍汉上得殿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给了你什么难堪,你特意来消遣我们,存心拿我们逗闷子呢!”

      四周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哄笑声。

      陆昭兰低着头摩挲袖口补丁,在取笑声中唰得红了脸,难怪她刚入殿时就见到众人神色怪异,隐约听到憋闷的笑声,原来,原来……竟是为她的衣裳。

      这么一口大锅扣在头上,杜豫不得不求饶,“杜某万万不敢!郡主金枝玉叶,杜某只有瞻仰的份,更不敢拿您消遣玩笑。求郡主明鉴。”

      “罢了,你下去吧。”怀真郡主似乎兴致不高,仰躺在座椅里的姿势未变,侍女轻轻按揉她的太阳穴,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以后……不准此乐师上殿。”

      她语调平淡,像是在处置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不,应该说自己对这些长安的贵人来说本就如同蝼蚁一般弱小,无足轻重,是她自视甚高,反倒成了井底之蛙了。

      何况她更是从头到尾都未正眼瞧自己一眼……

      读圣贤书的人大抵都有些文人清高,生平头次谄媚权贵,却自尊心受挫,陆昭兰恨不得埋头找个地缝钻进去。

      杜豫则心情截然相反,他抹了把额头上汗珠,大喜过望,连声应喏。

      可仍旧有人不死心,见郡主始终回护杜豫,妒忌心起,不想轻飘飘放过,出声提醒道:“郡主,乐师还未领赏呢?”

      话音刚落,一声巨响,金樽玉盏全被哗啦啦掀翻在地,郡主忽然暴怒,指着他鼻子怒斥道:“有完没完?一群蠢货!”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怀真郡主怒极反笑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里。

      “你既炫耀锦绣衣袍,就把你的脱了赏他吧!”

      奴仆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那公子也是皇姓李氏,出身旁支却自诩龙子凤孙,闻言不可置信,他的衣袍怎么能穿在一个田舍汉身上?郡主这是在有意侮辱自己,他颤巍巍抬头问:“郡主、郡主是说……?”

      “脱啊!”

      她的脾气来得极快,焰火腾腾燃烧,脸上盈满愠怒,他不敢直视,慌忙低下了头。

      又惊又惧又是窘迫恼怒,心中对杜豫的嫉恨更上一层,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脱了自己的外袍,亲自走下台阶,丢到陆昭兰身边。

      “哼!”

      郡主撒了气,不再看众人一眼,丢下满殿瑟瑟发抖的人拂袖离去。

      ……

      张娘子眼看着夜色愈来愈浓重,又簌簌落起了大雪,陆昭兰还未回来,心里升起隐忧。

      陆郎君一片好意相助,可千万别出什么事连累了他。

      她心中默默祈祷,突然,前院下人喋喋不休的抱怨穿过庭院传过来,“张阿嫂,那姓陆的实不是个东西,他用献曲的由头借机攀附郡主,差点连累郎君,我方才过来听见郎君正在廊下骂他呢!骂得好!骂得大快人心!只是辜负了阿嫂收留他的一片好意,若郎君怪罪下来可怎么好,阿嫂不若去向郎君赔个礼?”

      “啊?那陆小郎君看着不像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

      陆昭兰尴尬地在他们身后听完,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掩着口轻咳了一声。

      两人吓了一跳,齐齐往后看。

      “张……张娘子。”

      方才杜豫撵她到廊下,怒不可遏地大骂了一通,让她赶紧收拾包袱滚出去。

      她不敢再留,想着张娘子于她有恩,不当面辞别说不过去,没想到撞破这样难堪的场面。不过也难怪,她确实想要借机攀附郡主,人家说的半点没错,借了人家的东风却未能成事,这足以让她羞愧,别人说两句不算什么,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千万横生怨怼。

      她把礼数做足,拱手施礼,“陆某多谢张娘子盛情款待,特此辞别,还望娘子多保重。”

      本以为张娘子会对自己不屑一顾,谁料她却开口挽留,“陆小郎君别多心,你进长安本就是为求取功名,科举榜就是名利场,为自己做打算实在是人之常情,往后的路且还有的走,你又何必畏惧人言?

      “外面雪大,先歇一会儿,等一早雪停了再走吧,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陆昭兰一愣,望着眼前和善的脸,心中唯有谢意,“多谢、多谢娘子。”

      她一向是个宽容仁和的性子,张娘子的两次收留与安慰让她感动,一下就将她在席上所受的屈辱和叱骂带来的郁气清扫一空。

      不过片刻,就泰然自若地蹲在墙角闷头读起了书,连张娘子往她身旁放置了个火盆也没发现。

      两个时辰后,东方既明,天际吐露鱼肚白。

      两声鸡鸣唱叫,院子里已经有奴仆扫雪的身影了,沙沙声此起彼伏。

      陆昭兰背起行囊,迎着初升的朝阳大踏步离去。

      才行一二十步,就听见张娘子在身后远远呼唤的声音。

      “陆小郎君,请留步,阿嫂有事相求。”

      张娘子跟上前来,右手握着缰绳,牵着一头驴子,驴身上背着两个竹筐,筐里一边一个漆黑的土坛子。

      “娘子请说。”

      “前阵子庄户上吃错了水害了病,我等小民无钱请医,又不敢告知主家,幸好附近坡山上道士路过,施针赠药才侥幸留得性命。我等无以为报,这两坛子是重九时庄户上亲自腌渍的冬菹和土酥,全是一片心意,烦请郎君路过紫阳观时带给道长。便说是山下的庄户们的谢礼,不值什么,请他们勿要推辞。

      “我们也不叫小郎君白跑,你骑着庄子上的驴走,不及天黑就能入观,正好在观里留宿一夜吃碗热饭。明日恰逢九大集,观里必定有人前往长安采买,你报庄子的名号,与他们同行坐观里马车,舒舒服服的,一日便可抵达长安。”

      陆昭兰听着听着,心中暖流缓缓流过,这哪是托人帮忙?若这点照抚之意听不出来,她也不必去赶考了。

      “娘子大恩,受我一拜。”

      “这倒不必,还望小郎君早日高中,日后若在长安遇见杜家十郎,切望今日旧情。”

      “一定。”

      陆昭兰踏上离开的路程。

      日过正午,翻过了半片山头,林寒涧肃,白雪皑皑绵延无际,灰黑色的秃枝树桠缀满臃肿的冰条,直插入一碧如洗的青天,日头高照。

      陆昭兰脸颊通红,不知是晒的还是冻的。

      驴子驮着重物和她艰难地走了几个时辰,力气殆尽,步履缓慢下来,她只好跳下来拉着缰绳拽着走。

      边走边摸它的头,“听说长安流行的传奇戏里面,总有书生误入山林,被艳鬼吸尽阳气的桥段,你若不快点走,我俩可就一起遭殃了。”

      此处人迹罕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在大山深林里同一只驴絮絮叨叨说起话来,冷风一吹处处透着渗人,驴子在她的抚摸下忽嘶叫了两声。

      她开怀大笑,安慰它,“你不用害怕,我哪来的阳气给艳鬼吸?看来这回算我们躲过一劫。”

      她话音刚落,层层叠叠的雪地密林里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求救声。

      “救命——!”

      陆昭兰:“……”

  • 作者有话要说:  冬菹和土酥:腌菜和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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