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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动摇 ...

  •   山脚下人家临水而居、聚落成村,已过正午,只有袅袅惨淡炊烟蓬起,熏照闷沉的天光阴得能滴出水来。

      黄土垒就的土墙上盖起一跺跺厚雪,豆腐一样码在一处,与白麻灵幡融为一体,不同于村庄里诡异的寂静,这片土墙后人声鼎沸,吵闹声大得快要将屋顶给掀翻。

      陆昭兰昂着头,鼻腔里噗噗冒血,顺着她流畅的下颌线蜿蜒滑过脖颈,在衣襟上滴落成血花。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吵得她头也晕,眼也花。

      “他跟个小鸡仔似的,我拎一下就起来了,一摔就一鼻子血,我哪有没轻没重……”

      “都抓错人了你还提?”

      陆昭兰被抓来后,他们很快就发现抓错了人,这真的只是一个倒霉的过路人。

      但这个倒霉蛋也并不是毫无用处,他是个书生!正好留下来替他们写状纸……

      周围人嘘寒问暖,脸上歉疚关切之色皆有。陆昭兰听清目的只是写些字,逐渐放下戒备,她认为这些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甚至秉性纯良质朴,只是各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算盘。

      鼻血渐渐止住,村民打来热水给她擦净了脸,她才找到机会开口。

      “傩神戏是你们自发筹钱排演的,你们所说的伤亡皆是出于意外,官府恐怕不会勒令死者赔偿,写状纸是无用的。”

      来的路上,她已经了解到,她现在落脚的地方是死者丁二的家中,他们家连年运道不好,前年丧母,去岁丧子,有一个女儿幼年时被卖身为婢,现在丁二死了,只剩一个妻子也成了寡妇。

      而杀人的王四与丁二称兄道弟,常有来往,交情不浅,几乎没有动机杀人,而河边的傩戏每年都会排演,他们之间配合已经十分默契。

      村民们齐聚此地也不是单纯为伸张正义而来,因踩踏而造成的伤亡人数不少,这是一笔不菲的医药费。

      王四,正是村中最大的富户。

      所以他们看着铁板钉钉的事情官府却迟迟不定罪心中恼火,怀疑大理寺受贿,所以才出此下策。

      一个泼辣的妇人闻言猛地一拍桌子,“少来诓骗我们?我们本就是要给贞娘讨回公道!不赔给我们,总要赔给她的!”

      “正是!她一个女子,寡妇失业的下半辈子可怎么活?”

      贞娘就是死者丁二的妻子。

      陆昭兰斜眼看去里屋间披麻戴孝,掩着帕子低低抽泣的女人一眼,沉吟片刻,想起下山时听到的那些官员的谈话。

      她道:“你们若是真想讨一个公道也简单,半山紫阳观里现住着一位怀真郡主,她能帮你们,若是她问起来,你们就说给你们出主意的人姓陆。”

      “这……”听到对方是皇亲国戚,村民们又开始纷纷犹豫,“她都是郡主了,身份何其尊贵,我们升斗小民她未必肯理会我们。”

      “不会。”陆昭兰斩钉截铁道:“据我所知怀真郡主心性纯善,为人乐善好施,丝毫没有架子,十分平易近人。”

      说完,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怀真盛气凌人的模样,猜测她种种不屑一顾的反应,推断她到底会不会来?

      她要是来了,早上那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架势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可她要是不来,自己那临出山门时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更显得尤为可笑。

      她也搞不懂自己前后反常的行为昭示着什么,可能一切得等怀真来了才能分晓,她想,她要是来了,她的心里总会好过一点……

      村人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决定上山。

      陆昭兰腹内滴米未进,早就饥饿万分,见村人只顾埋头商量,她只能垂下脑袋忍耐。

      她支颐着腮,脑子里饿到发昏,眼前迷迷瞪瞪,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蹄声,耳尖一动,空气中有弓弦震动,羽箭咻然破空之声朝她袭来。

      她一霎清醒,睁眼间,一只羽箭带着锋利的寒芒破开窗户纸直直钉入她面前的木桌上,“铮”的一声,尾羽震颤。

      这作风,实在很怀真郡主。

      屋里人一脸惊恐,惊叫着四下逃窜,推推搡搡挤在器具后面,惊疑不定伸头出去看,发现陆昭兰仍坐在桌子面前不动,劝道:“小郎君下来躲一躲。”

      她充耳不闻,聆听门外的动静。

      没有第二只羽箭射进来,但又仿佛在印证她的期待似的,一男子声音不可置信道:“我们是请怀真郡主来帮忙的!你怎么……你,射杀平民是触犯律法的!”

      怀真对范司直的质问满不在乎,冲着紧闭的门扉冷冷道:“把人交出来,可以饶你们不死!”

      她一面威胁,一面从箭筒里取出第二只羽箭搭在弓上。

      几个大理寺官员面面相觑,俱从对方眼里看到骇然之色,这太嚣张了!长安近郊,竟也能目无王法至此!

      可他们又扫视一圈里里外外包围起来的重兵铁甲,玄衣金甲,压迫地人喘不过来气,只能纷纷噤声。

      雕弓拉如满月,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她的眼神锐利似鹰隼般射向那道屋门,指节被绷紧的弓弦勒出白痕,仿佛下一刻就会脱手而出。

      怀真比才听到消息时还要愤怒一点,并且这种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焦灼,见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陆昭,她心中的焦躁和怒火只会增不会减。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被夺走了心爱的玩具生气。

      现在,她才觉得远远不止于此。如果下一刻她的面前出现她的尸体的话,她会将这间屋子里里外外的人杀的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弯弓搭箭的姿势未变,看起来稳如泰山,只有怀真自己清楚,脑海中沸腾的情绪正在一寸一寸蚕食着她的理智,血液里有什么不安地叫嚣仿佛要冲破她的身体,她好像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

      拨云见日,金灿灿的日光映照雪光一片金辉,耀眼刺目。

      空寂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陆昭兰设想过她再次看见怀真的心情,也许羞愧有之、尴尬有之、欣喜有之。

      但是真的打开门见到人,她由衷觉得,还是欣喜多一点。

      毕竟她都没来得及报信,她就已经追上来了!

      可怀真只远远看了她一眼,还没等她嘴角挂起的笑意敛起,当即收起弓箭,拨转马头,朝身后挥后,“撤!”

      亲兵们训练有素撤退,甲衣跑动间哗啦啦金属之声,陆昭兰赶紧追上去。

      她摁住怀真的马阻止她离开,她的马跟她一样脾气极大,恼怒地朝陆昭兰跺了跺蹄子。

      怀真安抚身下马匹,抬眼看她,“干什么?”

      还没等人回答,怀真先看见她衣襟上血迹斑斑,眉心一拧,弯腰倾身过来,握着马鞭抵上她的襟口,“谁干的?”

      陆昭兰下意识低头望去,如释重负答:“没有谁,我自己摔的。”

      “哼,笨死了!”

      她重新坐回去,恢复用下巴瞧人的姿态,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她还是和从前任何时候一样,可即便这样,陆昭兰也觉得亲切无比,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好似荡漾在一汪恬静的湖泊中,让她徜徉其中,快乐地忘乎所以。

      她失笑出声,“是,承蒙郡主不弃,特意赶来救我,陆昭有个不情之请求郡主成全。”

      怀真心情看起来颇好,朝她点点下巴,“说罢,什么事?”

      她虽没一口答应,可自己都还没开口,她就已经踩着马镫下了马,陆昭兰觉得只要她说,她一定会帮忙的。

      果然,她一说需要亲兵的口供破案,怀真先是瞅了她一眼,骂了她一句烂好人,转头又漫不经心地吩咐身边的曹成林去办事。

      谁说怀真郡主目中无人的?简直是有眼无珠!

      旁边的大理寺官员们以为又要一无所获,冷不丁听见郡主吩咐,各个喜出望外。

      陆昭兰继续说:“这家人际遇十分可怜,短短几年,家中老少全都离世,唯一的女儿还在卖身为婢。”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整日多管闲事。”

      怀真走到她面前,先是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低头在自己的腰包里掏东西,扯出一角帕子后先是顿了下,然后又迅速塞了回去,朝左右张望,高喊,“魏符英!”

      这七窍玲珑的宦官眼明心亮,立刻递上自己的帕子,却是递给了怀真,“郡主。”

      怀真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径直接过,伸向陆昭兰的脖颈,那上面点点的殷红总觉得过于刺目。

      直到触碰到的皮肤紧紧绷直,对面浑身一僵,她如梦方醒,脸一红,将东西往她手中一塞,“自己擦干净!”

      陆昭兰愣愣接过,又听她气鼓鼓道:“谁叫你不听本郡主的话!活该!”

      她只想发笑。

      两人一并缄默着,四周却好像有若有似无的暧昧发酵,即便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冬日暖阳微曛,轻风缓送,吹动发丝飘扬,锦带蹁跹,更似情摇神曳,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自己心肠。

      怀真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颗小石子在两只脚之间被踢过来踢过去,她闷闷开口,“我原谅你了。”

      “你跟我回去,我就不生你的气。”

      但实际上,她早就不生气了。

      今晨陆昭拂袖离去时,她发了好大一通火,直到魏符英赶来劝解。

      他说:“郡主别动怒,且听小人一言,依小人看,陆公子定然是舍不得郡主才下定决心要走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怀真虽厉声驳斥了魏符英,可火冒三丈的气焰一下子就消了下去,站在砸得满地狼藉的房间里双手抱胸示意他继续说。

      “小人所言千真万确,他就是舍不得郡主,不然依他所言,他一早知道路引的下落,为何早不来讨要?偏偏今日才来发难。

      小人猜想,大约是近日杨姑姑屡次三番劝谏郡主,郡主拿陆公子做筏子激怒对方,陆公子焉能不知?他心里明镜似的,说不准私下里杨姑姑还当面讥讽过他呢!

      您也知道他是个宽仁的性子,不记仇,凡事只往自己身上推,只从自己身上找因果,想必是听多了风言风语,只想着郡主身份高贵,他一介寒微,与郡主是云泥之别,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

      因此内心苦闷,尽管心中再多不舍,也只有离开这一条路可走。”

      怀真脸上流露动容之色,“当真?”

      这头倔驴怎么这么多的心思……

      “怎会有假?小人也算半个男人,这点心思还不通透吗?郡主这些日子,只拿人家取笑玩乐,动辄恼怒生气,想必陆公子也是伤心失望的……”

      她对陆昭当然是另有打算的,她急切起来,“怎么会!我难道还能亏待他不成?……可是、人都已经走了……”

      魏符英既告了杨昔一状,又拿捏了郡主的心思,还让陆昭欠自己一个人情,一箭三雕,他立马兴奋道:“郡主请放心,小人这就将人追回来!”

      怀真默了片刻,才别别扭扭开口:“速去速回。”

      之后她坐立不安地等待,连说辞和允诺都想好了,却不料魏符英带回来的是陆昭被人抓走的消息。

      ……

      土墙根下,周围是大理寺官员在问询亲兵,村民们躲在门后东张西望,杨昔对着自己虎视眈眈,生怕她对郡主不敬。

      可陆昭兰眼里,只剩下怀真那些踢石子、揪袖口的小动作,别扭拧巴但……可爱。

      让自己左右为难的抉择又摆到了面前。

      她要怎么告诉她,她是带着必死之心孤注一掷前来长安的,她已经等了十二年,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度日如年的痛苦与煎熬,每一个寂寂长夜噩梦都会如影随形,每一天都想了无牵挂地死去一了百了却又不得不活着。

      两个相仿的名字是她与另一个自己之间唯一的联系,像一根看不见摸不着却如附骨之疽的一根细线,缠绕在她的脖子上,紧紧地勒着她,驱使她走到今日。

      她亟需一个解脱,无论是成是败,这一天都让她期待了很久……

      可面前的人拦着她,让她募地生出一种逃避的想法。

      她注视着怀真,她还在等待一个回答,可自己喉咙发紧,心头千回百转,不知如何作答。

      幸好,那位大理寺的范司直是个不长眼的,他走过来道谢,“多谢郡主襄助,我们得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

      这个话题来的正好,陆昭立马问他,“什么线索?”

      “呃……”眼前这个人身份不明,但怀真郡主确实是因为他才出手,他便如实答道:“郡主的亲兵声称丁二在断头台上纹丝不动足有一炷香时间,可能在砍头之前就已经死了,我们准备征得死者遗孀同意,请仵作剖尸再验一遍。”

      怀真对此事不感兴趣,见问话完了,便让人牵马来准备离开。

      可陆昭兰左闪右躲,推说自己的行李还在丁家,她要进屋找找,在堂屋转了一圈,又绕去厨房,怀真眉头一蹙,没了耐性。

      她刚一进厨房的门,就看见陆昭兰掀起人家灶上的锅盖看。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饿了?怎么不早说?”

      陆昭兰恍若未闻,盯着锅内早已残冷的大半锅玉米碴子粥若有所思,身后丁二遗孀悄无声息走进来,和颜道:“两位贵客口渴了么,用碗茶水吗?”

      “不用了,”陆昭兰放下锅盖,回头看她,“娘子节哀顺变。”

      她不言不语点点头,只当承情。

      “陆某有一疑问,昨日夜间发生的事,为何这丧仪准备的如此之快,一夜之间就挂起了白幡。”

      丁娘子却像是料到有此一问,回答,“我儿子是今岁夏天走的,这些东西才用过一遍,便没扔,没想到冬天又给挂上了。”

      “怎么走的?”

      “摔了一跤。”

      “嗯?”

      “是他父亲在友人家小聚,深夜未归,他担心出门去迎,夜间走错了路摔死了……村里人都知道。”

      陆昭兰换了个问题,“那你女儿呢,听说早年间卖身为婢,不知卖去了哪里?现在可还有来往?”

      这回,丁娘子沉默了许久,才道:“不知道,都卖掉了,一辈子的事,还见面干什么呢?”

      这时,怀真在外面不知吩咐了什么,回转进厨房,见他们还在聊,有些不悦,“怎么还不走?你的行李我已经派人找到了。”

      陆昭兰看她一眼,最后问:“您与您丈夫看起来感情不错,每次都是做完吃食等他回来吗?”

      “这……小郎君问这些干什么?”

      “赶紧走了,陆昭!”

      怀真连声催促,大有她不走就把她绑走的架势,陆昭兰无法,只得跟着她出了门。

      到了村口,大理寺一行人准备回长安找仵作,与他们就此分别。

      陆昭兰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知道与这群人一起进长安是个好机会,再不向怀真告辞就来不及了。

      “郡主,我……”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怀真打断,“你再等等。”

      再等也是于事无补,改变不了任何结果,陆昭兰忍下心内烦躁不安,再度开口,却看见怀真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她跟着望过去。

      只见魏符英一路气喘吁吁小跑,手中举着一块黄油纸包起来的东西,因为周遭寒冷,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他献宝似的交给怀真,絮絮叨叨,“郡主吩咐,小人立即去办了,整个村子只剩一家烟囱里还冒着烟,小人使了银钱,让他们趁锅灶余热,现烙了两张饼,正热乎!”

      怀真掀开纸包,露出两张烤得酥脆喷香的面饼,往陆昭兰跟前一递,“快吃吧,不是饿了嘛。”

      陆昭兰感觉自己伸出的手都有些颤抖,她那时候以为怀真只是随口一说,自己的心思全然没放在她身上,可她今日不仅来了,还百般关心自己。

      关心自己是否被人欺负,喊打喊杀给自己报仇;关心自己受伤,替自己擦脸;关心自己是否饿肚子,遣人去找吃的。

      这些本该被她不屑一顾的小事全都被她放在眼里,好像自己这个人也在她眼里一样,陆昭兰觉得自己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

      于是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开始动摇……

      面饼烤得金黄酥脆,表面一层点点焦褐,吃起来一股麦甜香气,酥的掉渣。

      怀真问她,“好吃吗?”

      陆昭兰点点头。

      怀真募地笑起来,想起魏符英今早对自己说过的话,便凑到她面前,猛地拉进距离问:“那我……对你好不好?”

      怀真明媚娇俏的一张脸忽在她面前急遽放大,陆昭兰脸色骤变,手中面饼吓得差点掉地上,慌忙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耳畔却迅速袭上片片红绯。

      “我只不过问你句话,你紧张什么?”怀真抱臂不满地看向她,“我到底对你好不好啊?”

      什么都不说,她怎么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

      魏符英说的很是没错,自己确实对陆昭太坏了,只不过稍稍露出些好意,看给他乐得!

      心思可真多……

      怀真虽然脸上不虞,可心里高兴坏了,他这样不舍得自己,还走什么呢?

      她缓缓靠近她,“陆昭,本郡主今日就同你说些心里话,其实、其实我心里实则也还没想明白呢……你暂且先留下来,等我想清楚……再、再行定夺。

      你不必顾忌身份之别,反正,我不会亏待你的!”

      陆昭满头雾水,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近……

      身后怀真的亲兵下属们早就恨不得退到二里地外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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