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代价》王陵子

1、一

　　　　00

　　你决定杀掉他。

　　01

　　你曾经在酒馆工作。

　　沉水镇临近魔兽战场，这里最中心的酒馆常年聚集各种各样的怪人。
　　起初他们只是单纯来这喝酒聊天，可老板娘瞧着前来剿灭魔兽的冒险者越来越多，一寻思，居然干脆发起灾难财，开始大肆买卖战斗装备了。她每天不务正业，净倒腾手头拿点破玩意，钱倒是挣得多了，却害苦了你这可怜的酒馆服务员——
　　她这么搞，怪人越聚越多，一出事，第一个波及的不就是你吗？
　　更别说你一个不会魔法战技的年轻姑娘，待在一群满脑袋杀人术的冒险者中央，哪怕不至于死，也有无数潜在的危险。

　　这还不算完！战斗装备这玩意，普通等级的货烂大街，高等级的又一件难求，又贵又稀少，一个酒馆老板哪有那么大能力供给货源？老板娘思来想去，又想出了一个昏招。

　　她把主意打到了死人身上。

　　但她自己又不敢跑到死人堆里。

　　所以她让你去。

　　贴着沉水镇城墙的边缘，有一道魔法师设下的防护结界，只有人类能进，魔兽是进不来的。有些冒险者喜欢贴着城墙根和魔兽打，据说是因为有退路，至于效果嘛…

　　城墙根有不少尸体。

　　你就在半夜贴着墙根摸他们身上的装备。

　　那天晚上，有一具尸体会动。

　　孽缘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02

　　会动的尸体名字叫利奥。

　　这是你后来知道的。他向你求救，把你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了命地抓住你的衣角，恳求你救救他。

　　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来想丢下他不管的，可他扯得实在太重，只好蹲下去，把你最后一瓶体力恢复药交给他，看着他能站起来，才自己先走了。

　　开玩笑，谁会把这种荒郊野岭的濒死男人带回家啊？！哪怕他瞧着年纪不大也是冒险者，你才不要和这种成天杀人的男人共处一室！

　　结果第二天，被你救了的冒险者少年就找到酒馆，情真意切地跟你道谢，甚至带了供品给你，说是从今之后都要把你当做恩人对待——

　　你…你没忍住同意了。

　　因为他长得还蛮好看的。而且年纪很轻，不通世事的样子，眉宇间有一股相当少见的天真。

　　怎么看都不像会骗人。

　　从那之后，利奥就经常来酒馆找你，变成了酒馆的常客。

　　他不怎么喝酒，也不太买老板娘那些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高级装备，就喜欢坐在吧台，点一杯果汁，然后跟你聊天。

　　「服务生姐姐！」一般是以此为开头，兴高采烈地从门口冲过来，坐到你面前。

　　被异性缠着，哪怕是这种介于成熟与幼稚之间的年纪，你仍然感到有点困扰。
　　况且他一般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有几个冒险者同伴，穿着打扮一看就很冷酷无情，是你平常会避而远之的狠角色。他来找你的时候，那几个人就坐在柜台边的圆桌，占据几个最适宜的战略位置，一边喝酒聊天、一边默不作声地观察可能出现冲突的冒险者们。

　　还有你。
　　他们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你，然后交流视线，低声讨论。

　　你感觉很不好。

　　但是利奥不觉得。他照样还是找你，跟你聊天，喝他的果汁，一直到该冒险的时候才道别。

　　你正想着什么时候告诉他别来找你，老板娘因为这个都要生气了——

　　变故突然发生了。

　　从某一天开始，他的冒险者同伴们消失了。

　　「死掉了。」那天找你聊天的少年低落地趴在吧台，垂下蓝色的眼睛，「他们都死掉了。」

　　「……抱歉。」你说，「他们看起来很强，我以为只是…抱歉。」

　　「没关系啦，做这一行迟早要死的。」利奥说，「要不是因为没有饭吃，我才不当雇佣兵呢。」

　　原来是雇佣兵吗？
　　冒险者中分为几个派系，雇佣兵算一派，大多数是战士和刺客、盗贼，魔法师们则是另一派，一般和游侠组队，最后一派则是人类之外的种族，精灵、矮人和兽人之类的，他们会优先组队。话虽如此，更多情况下出现的冒险者这些都不是，而是单打独斗、随便组起来的小队。

　　他是盗贼吗？还是刺客？

　　「诶～我看起来那么不像战士吗？姐姐好过分…！」这么问了之后利奥很不满，「我最近都在长个子呢。」

　　「那是战士吗？」

　　利奥磨磨蹭蹭地喝一口果汁，才不情不愿地说：「不是！……是刺客啦。」

　　真的是刺客呀。
　　潜行然后摸到敌人背后偷袭的那种。

　　所以才只剩下他没有死吗？

　　「差不多就是那种原因。」利奥含糊其辞，「最近我都没有活干了……所以姐姐！你能收留我吗？我会定期给你上交供品的！房租也会一直交！」

　　他想一出是一出，趴在吧台上抬起头，蓝眼睛闪闪发光，充满期待。

　　……这发展也太突兀了。

　　你更加困扰了。

　　但是房租……

　　利奥大声说：「一个月1000g！」

　　你斩钉截铁：「成交！」

　　03

　　于是你决定和利奥同居。

　　其实不止钱的原因，还有安全问题。
　　你住在酒馆旁边的破屋，每天凌晨回家，经常被冒险者们注意到，偶尔会有醉醺醺的醉汉调戏你、跟着你回家，想做糟糕的事情，利奥虽然年纪很小，但好像在刺客之道上很有造诣，你觉得他可以保护你。

　　他也确实可以保护你。

　　他有一把匕首，形状像是弯月，你曾经被邀请握过它，手感很不舒服，但他用得行云流水，说是这样的形状才更能让敌人持续流血。
　　他用那把匕首刺伤了不少企图骚扰你的人。

　　刺客少年有一头藏蓝色的碎发，发尾留得有些长，平常会扎成马尾。由于战斗中的行进速度，常常从潜行状态切换过来，头发不知不觉就散开了。
　　他那个时候会握着还残留敌人的血的、名字叫「新月」的匕首重新扎头发。

　　鲜血往往顺着他的指尖流淌到发梢。
　　然后他会回头对你笑，说他会继续保护你。

　　……其实有点可怕。诡谲的感觉。

　　你大概从那个时候意识到他并不是普通的冒险者。也不是你想象中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但你还是没想到，他比你最糟糕的想象还要过分。

　　同居之后接触自然变多了，你下班的时间很晚，倒是刚好和昼伏夜出的刺客行程对上，于是每天凌晨你们会一块吃你从酒馆打包回家的饭菜，然后再洗澡睡觉。

　　某个晚上，又有人想要闯入你的房间。

　　利奥刚好在洗澡。
　　你头发还是湿的，正衣衫不整地在房间擦头发，被醉醺醺的冒险者闯进房间，差一点就要被抓住施暴。
　　然后利奥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

　　「你没听说吗，叔叔？」他贴着冒险者的耳朵，轻声说，「这女人是我的。」

　　那具身体沉重地倒下了。
　　你坐在床上抬头看他。

　　利奥赤着上身，藏蓝色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刀尖上则滴下别的液体。

　　「下次记得叫我呀，姐姐。」他越过尸体，手上仍然握着匕首，撒娇地把你压在了床上，「利奥、我叫利奥，遇到危险了就叫这个名字，听到了吗？」

　　你觉得他比起那男人还恐怖一点。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如果不是人倒下了，你根本不知道他来了。

　　「利奥。」你忍住颤抖，低声恳求，「你可以把我…放开吗？」

　　他按着你的肩膀，正把你钉在床上。匕首就贴在你的肩上，稍微翻转角度就会划破咽喉。
　　你不敢挣扎。

　　他用蓝色的眼睛盯着你看了几秒，才突然像以往一样笑了。

　　「好呀，姐姐，你记得注意安全。」
　　留下这句话，他收起匕首，干脆地离开了。

　　04

　　但最后还是继续了。

　　不是那个晚上，而是别的时候，很普通的一个凌晨。过程也很简单。
　　你和他一起吃饭，然后洗澡，睡前他敲你的门，你开门了。

　　「姐姐你…看起来很柔弱，但是根本没有心呢。」事后他像条黏人的小狗，从背后抱着你，把脸贴在你的颈窝，呼吸湿热动情，「你不会害怕吗？」

　　「……」
　　其实谈不上害不害怕。

　　从你同意同居开始就有预感了，他显然居心不良。但那也没什么，如果这样就能有人保护你，还有钱拿，你这边都无所谓。

　　「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到了，」利奥发出活跃的笑声，「深更半夜到随时有魔兽出没的地方、一具一具摸死尸的装备，怎么想都不是普通女孩子做得出来的事嘛。而且姐姐还这么弱。」

　　「不睡了吗？」

　　「当然要睡！」他抱着你说，「姐姐明天还要上班呢，我不会打扰姐姐工作的。」

　　你渐渐陷入深眠。

　　入睡之前，身后的人似乎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这样的……都舍不得……」

　　那时候你没有听清那句话。

　　但现在想想，他说的大概是：
　　“这样的猎物，我都舍不得杀掉了。”

　　05

　　你死得也很平常。

　　那次之后，他偶尔会在你的房间留宿。

　　你在床边坐着擦头发，他则坐在房间唯一的椅子上，像在酒馆一样、趴在桌子上抬头看你。

　　「很少见到姐姐这样纯黑色的头发呢。」他那天的话格外多，「眼睛也是，黑漆漆的，晚上看到会感觉有点恐怖……不过白天看就很冷艳。」

　　冷艳？

　　「很不好接近的感觉吧。」利奥笑嘻嘻地说，「姐姐很漂亮嘛，就像高岭之花一样。大家都很想被冰山姐姐垂青呀！但是姐姐又谁都不喜欢，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想袭击你嘛。」

　　……那是你的错吗。

　　「当然不是姐姐你的错。」利奥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这个世道，柔弱的人、还有好人，总是最早死的。」

　　他从身后抱住了你。

　　「……」
　　你停下擦头发的动作，转过头。
　　藏蓝色的头发在你的眼前晃动。

　　他的发尾散开了。

　　「姐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了。」利奥贴在你的耳边这样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后面的话你没有听清。

　　冰凉的新月在你的心口绽放，冶艳湿润弥漫，吸尽了最后一丝热血。

　　你没有倒在地上，死在了他的怀里。

　　06

　　生物是有灵魂的。

　　你变成虚幻的灵体，悬浮在自己的尸体上，一路看着利奥擦干血迹，清洗地板，把那具身体抱上床，摆成安睡的姿势。

　　然后他又坐在你床边的椅子上，趴在桌子上，像是在酒馆吧台一样，盯着那具身体看。

　　“……是这种感觉啊。”他小声嘟囔，“杀掉心爱的女人……”

　　利奥看起来有点茫然。
　　他在你的房间坐了好一会儿，然后上床想抱你，结果沾了一手的血，只好先去洗手，回去的时候你的血把床单都染红了，又只好把你抱到自己的床上，收了床单去洗，等你的床单洗干净，他自己的也变得血淋淋了。

　　他在你的破屋里来回转了好几圈，终于变得烦躁起来，用力摔掉手里的东西，重新回去躺着了。
　　他在没有床单，湿淋淋的床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离开你的破屋，全副武装地前往某个营地。

　　你发现几个看门人是你曾经见过的他的雇佣兵同伴，看起来很厉害冷酷、坐在酒馆柜台边的那几个人，他跟你说他们都死了。

　　“利奥。”守门人对他点头，“首领在等你。”

　　“我知道。”利奥说，“你是不是有毛病？能不能别说废话？”

　　守门人顿了顿，冷血的脸上不知怎地浮出一丝笑意：“哦，你杀了她。”

　　利奥表现得异常暴躁：“你想打架吗？”

　　守门人怜悯地看着他。
　　“首领在等你。”

　　营地的深处，陌生组织的首领坐在桌前，对利奥说恭喜他又完成了一项任务。

　　你飘过去，看见他手上的文书贴着你的肖像，备注是「休闲任务，可以用来放松」，执行人一栏写着利奥的名字。

　　除此之外，下面另起一行红字，标注「弑爱」。

　　利奥需要杀掉亲人和爱人，这是成为组织高层的代价。
　　原来你是他选择付出的代价。

　　07

　　利奥的任务很忙碌。

　　雇佣兵的任务讲起来大概就是杀人、杀魔兽、和以保护为名的杀人。他昼伏夜出，每晚都到处搜罗信息，在最隐秘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挥出新月，任由银光肆意染血。

　　他偶尔还是会去酒馆，但是开始点酒。
　　老板娘又找了个新的服务生，这回是个男孩，和利奥差不多大，对他很感兴趣，经常积极和他搭话。

　　利奥对他爱答不理。

　　你发现利奥并不是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人。他平常还算活跃，但是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只有跟任务对象才表现得格外亲切友好。而且谎话连篇。

　　你听到他的无数种自我介绍。

　　“说起来，在我之前的服务生，据说是个超漂亮的小姐姐，”新来的服务生还在和他搭话，“听说你和她关系很好，你们是结婚了吗？所以她才突然不干了。”

　　利奥原本趴在吧台上看着酒杯发呆，听了这句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抬起眼皮，用蓝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
　　“她才不喜欢我呢。”

　　“真的吗？老板娘说你们关系可好了！”

　　“这样呀？”利奥咽下一口鲜红的葡萄酒，来了兴趣，撑着脸问，“姐姐她怎么说我？”

　　“姐姐？……呃，我想想，老板娘说她见到你之后每天都只想着回家，而且上班的时候也不管客人，就顾着跟你聊天……”

　　“这种才不叫关系好呢。”利奥重新垮下去，看起来很失望，“你们老板娘只是单纯在压榨员工啦。”

　　喝完酒之后，他又回到你的破屋。

　　他用任务所得买很昂贵的药剂，定期喂给你的尸体，大概是用于保鲜的。兴致来了还会把你扶起来，给你梳头发，化妆打扮，换新衣服。

　　他有时候会抱着你睡觉。
　　你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有这个习惯。

　　不过更多时候他就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单纯的发呆。

　　你看着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就跟着发呆。

　　09

　　利奥在执行任务。

　　他进了一个营地，里面黑漆漆的，你不太习惯昏暗的环境，就在外面闲逛，东瞧瞧西看看，甚至把头探进人家的袋子里，看他们背包里都带了什么。

　　这个时候，有人说话了。

　　“你在找什么？”

　　你还在到处飘荡。

　　“小姑娘，你在找什么？”

　　利奥好像往里走了，你不能离他太远，被无形之力牵引着向内移动，终于依依不舍地把头从充满金币的背包里抬起来，意外和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对上了视线？

　　等下、这个人可以看见你？！

　　你惊讶地睁大眼睛。

　　穿着法师袍的年长女性对你微笑：“你在找什么？小姑娘？”

　　“只是随便看看。”你说，“做幽灵很无聊。”

　　“你是跟着谁来的？”法师问，“像你这样年纪的漂亮女孩，一般都跟着一个负心的男人，你有什么执念吗？我可以帮你转达。”

　　她穿着华丽的金色法师袍，身上一件符文就比你在沉水镇城墙见到的所有死人装备加起来都贵，慈眉善目、语调温和，看起来是个好人。

　　“执念…？”
　　你没感觉自己有什么执念。

　　她怜爱地看着你：“是呀，孩子，没有执念的灵魂是不会留在人间的。”

　　“怎么样？需要我转达吗？”

　　你还是不清楚自己有什么执念。

　　利奥完成任务，往外走了。
　　你看向他的方向。

　　他是潜行进入营地的，出来时却大摇大摆，一点儿伪装都没有做，只是收起了匕首。
　　那头藏蓝色的半长发散开了，他正在重新扎起来。

　　你想不明白自己的执念。

　　“……我想杀掉他。”你说，“我被作为代价杀掉了，所以我要杀掉他。”

　　这不是你真正的执念。
　　但你觉得，杀掉他之后，你会快乐很多。

　　10

　　你决定杀掉利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