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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画舫 ...

  •   ①
      我以为这一夜会变得十分漫长,却没有想到,乌满的病来得突然,去得也是那样匆匆。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我被关到了存放货物的船舱里,笼子上还盖着一块黑色的布。这里没有光,没有火,没有水。入鼻的是木头的潮气,沉闷的空气还飘着淡淡的酒味——许是这里还藏匿了几桶酒。我像是黑暗里的野兽,被关在狭小而难闻的空间里,一下一下用指甲划过笼子的铁杆子。无所事事。
      那声音刺耳而又难听,刺拉拉地刮过我的耳膜。

      我开始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干呕。
      我流出来的没有珍珠,吐出来的也只是泛着恶臭的苦水。
      我变成了一戳就破的泡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乌满和我的距离就远了。
      记得刚开始遇到他的那几天,他亲昵地陪伴着我同吃同睡,后来的一个月更是无微不至。那稻草娃娃依旧在我的身旁,捆着它的绳子却断了。它也成了一堆看不出形状的草。我突然有点想发笑:就连小孩子都不会喜欢这扎人而丑陋的东西。
      如今我却只有它了。
      我再也看不到鱼,嗅不到海水了。
      我的鼻间只有酒味和难闻的空气,让人又晕又醉。

      乌满病好的第二天就生龙活虎了。他却好似躲着不敢来见我。
      乌大武却没几天便来一次,确认我还有没有呼吸。他的心情仿佛还不错,想来和乌满的关系也变得和缓,又或者是想到即将到岸,人也变得轻松起来。
      男人们的走动也开始变得频繁起来。他们不再受制于乌大武的命令不能随意在船上走动,如今除了这船舱可谓没有限制,时常放肆地在甲板上奔跑嬉闹。船上没有女人,他们便谈女人,谈到吐沫飞溅,声音洪亮地响彻了整片大海。他们不仅捉鱼,还捕鸟儿来吃,每天好酒好肉,肆意而快活。

      我开始连番开始做梦。有时候我都不清楚那到底是梦,还是纯粹是我的臆想。
      我梦到了那天乌满面无血色地卧在床上,乌大武面无表情对我说:“或许你是个善良的海妖,或许你是个邪恶的海妖,那都不重要。我并不讨厌你,只是不愿乌满重蹈覆辙。几年前的事故并不是一个偶然,是他自己造的孽,自己种的因,结的果,怨不得谁。他丢了眼睛,失了记忆,败给了海水里的恶魔,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躺在这里的男孩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是我们乌家的好汉,我乌大武的弟弟,是那个为了你不顾生命危险投水的男人。” 乌大武擦干了乌满头顶上的冷汗,幽幽叹息。他继而冷淡地瞟了我一眼,非喜非怒地轻笑道,“不论你对他做了什么,对别人做了什么,就是在种下另一个因。迟早有一天,是要还的。”
      我张嘴对他说:“我并没有想要害他。”
      他却不听我,冷笑连连,拔出一把银白色的大刀向我劈来。

      我梦到了我成了乌满梦中的海鬼,我一个巨手挥来,便把乌大武的船打得支离破碎,男人哇哇乱叫,哭爹喊娘,落到我的耳朵里却像是一群吱吱叫的老鼠。

      我梦到乌满手捧鲜鱼过来,那些鱼在他手里挣扎着,哭着,说着他不懂的语言。它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尾鳍甩开来的,是一串一串、闪闪发亮的珍珠。

      我梦到我睁开眼,又见乌满。而他还是不是一如那天,轻轻地问我——
      “你是不是看得见?”

      而我也渐渐从梦里醒来,回到现实。
      乌满曾说再过大半个月就给我换的新衣服,也不过是戏言。他没有来。
      我仿佛开始遗忘,我不再记得乌大武对我的蔑视,船上男人们的蛮横,鲛人的嗤笑和乌满的无奈。回忆那在深潭的日子则突然变得清晰而明朗:在我拨开水草看到祭坛的那一刹那,仿佛一切就是命中注定的。
      大海。深潭。蜉蝣灵。人。都被命运捉弄着。

      我那么一点一点地抽剥出我的欲望,等到我终于止了泪停了呕的时候,船已经行了近三个月。

      ②
      没有人不知道公子姬。
      公子姬原先唤作左丘少姬,后于公子离结为兄弟,便被唤作“公子姬”,时而也作“离姬”。作为苍穹大陆上最年轻的商贾之首,公子姬有着令人眼红的财富,令人艳羡的美姬,也有着令人腿软的铁腕。虽然面生的唇红齿白,风流倜傥,其皮面下掩藏的却是残暴嗜血的灵魂。
      船上的男人们提到公子姬的时候,都有些讳而不言的味道。

      从村子出发行了整整三个月的船,终于在即将到达繁帛城的时候遇到了公子姬的画舫。原来那日暴风作祟,正巧公子姬在海上举办酒宴,从大老远处见到海中央似是刮起了一阵旋风,啧啧称奇。待异象消失后两日,他派人划着小船驶过去查探,才得知是乌大武一行人,而船上则是有一个疑似“海妖”的美人,正要送去繁帛城拍卖。
      公子姬美眸一转,当下与乌大武一拍即合,定下了这笔生意。只是他也未签字抵押,也并未立马接走货物,而是叫乌大武把“海妖”运上岸来,再细细详谈。
      谁不知道公子姬钱多势大,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若是日后他不说不要,这番下来乌大武也断断不敢把人擅自卖给别人。乌大武虽然不敢忤逆,却想到公子姬虽然精明吝啬、生意上信誉却是颇好,不疑有他,只说会尽快赶到繁帛城去,一边暗暗审时度势。

      这般靠近了公子姬的画舫,乌大武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很快一个老者带着几个仆人出来一看,便爽快而恭敬地把乌大武请上了船。乌大武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次回来,已是满面笑容。

      我终于逃离了暗无天日的船舱,再出来,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冷风吹来,我瑟缩了一下。
      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画舫,甚至比乌大武的船只还要大一倍,且金碧辉煌,华丽而耀人夺目。这里看去,画舫上像是有许多人,熙熙攘攘的,却不若这艘船上男人粗鲁的吵闹喧哗,而是鱼目混杂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有老有少。船头好像有人的视线瞟了过来。
      我被阳光刺得闭上了眼,却听见众人的抽气声。

      ③
      我被乌大武抱到了画舫上。
      我紧紧地闭起了眼睛,什么都不看。
      乌满好像跟在了我们的身后,看上去漠然而平静。
      画舫上有汤有肉有绸缎。乌大武和乌满去与公子姬商谈,我则被两个侍女细细地洗了一遍,摁在铜镜面前,简单地束发梳妆。铜镜里的人歪歪扭扭,根本看不清长相。我垂下头,摸了摸发丝,突然迟钝地发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原先在船上我并未接触过许多女人,而身边的两个侍女柔美又纤细,突然让我萌生了比较之意。我看了看我的脸,我的眼,还是没有变。我的脚没有长出巨大的尾巴,手也没有变成鱼鳍。我突然有些失望。
      除了这眼这发,这完完全全是一个人。

      原先的我感官都是迟钝的——我感觉不到冷热,也体验不了情绪;唯一的饥渴和疾病,不过是来源于缺水时的虚弱。然而如今,经过黑暗的洗礼的躯体那柔软的肌肉皮肤仿佛变得敏感,我清楚地感觉到了鼻翼间的呼吸和吞吐,腹中的饥饿以及喉间的干渴。走出船舱的那一刹那,我分明感觉到了空气渗入了我的体内,寒风钻进了我的衣袖,是有温度的。乌大武的手是粗糙而有力的,也是有温度的。
      若不是这掺着蓝色的发丝,我还真以为我完完全全地成了人。
      我是人,呵,说出去有谁信?
      倒不如说,我正开始在适应这个身体。

      当侍女拿来一碗清水和一碗海水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海水灌了下去,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疼,呛得我直咳嗽,却是舒服了很多。
      那个侍女和另一个侍女低低说了两句,便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我料到了她是要去和她的主人说什么,却没有阻止她的欲望。让她去罢。
      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我温顺地被带了出去。
      那是一个饭厅,桌上有许多菜——有鱼有肉有菜,汤又有鱼汤,肉汤,菜汤。想到先前侍女试探地搓我的发丝、窥探我的身体,又拿海水来试我,这顿饭,想来也不简单。我却不愿多想,只是平静地坐了下来。侍女给布什么菜,我就吃什么。另一个侍女在我的斜对面,显然是在看我的表情。这些菜有咸有淡,有酸有涩,有腥有辣,可谓五花八门。我只爱那极淡的汤水和鲜美的鱼,对肉也算来者不拒,对菜不喜不厌,却独独不吃那酸的和辣的。侍女一一记下。

      乌满走了进来,坐在我的对面。
      他见我吃鱼却不爱酸辣,便不碰鱼肉,偏偏挑那极酸极辣极腻的菜吃,吃得脸都皱成了一团。侍女站定了一会儿,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站到了门口去候着。
      待她们出去了,乌满停下了筷子,盯着我。
      他瘦了些许,精神倒是不错,正一脸复杂地看着我。半晌,他终于是忍不住,探过身子来摸了摸我的发。

      他动了动唇,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气氛有些微妙的时候,我夹了块鱼肉,放到了他的碗里。他怔了怔,突然灿烂一笑,脸上,是释然了几分。

      “知道嘛?第一次我见你,是听说你是一个瞎子。”他坐定了,抿了一口汤,认真地看着我,“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个不得不掩目示人的丑八怪……谁知道见了你,却是个漂亮的女人。他们说,你的左眼是假的,是一颗碧蓝色的珠子,右眼却许是真的瞎了,因为你总是一副迷茫的样子好像看不见。我本来看到你还是很失望的,只觉得全世界没有人和我同病相怜,却见到阿财那帮小混蛋欺负你……救你不过是因为看不得他们欺负瞎子,你却好像根本没有记起我。再一次发现你,就是在船上了。之后……”
      那在院子里油然而生的保护欲再次在船上燃起。他知道那不是爱情,只不过自己无法控制的迷恋,却还是掉了进去——迷恋她身上的味道,她的发丝,她半瞎的眼睛。他仿佛突然发觉了自己十多年来的有用的地方,涌起了斗志,去袒护她、去反抗自己的哥哥,甚至是钻进那肮脏的笼子里与她同眠,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可笑的自尊和好胜心,不过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到头来,所有的焦虑、迷惑和彷徨,不过是他自己的自私霸道和占有欲坐在作祟罢了。

      失去了一只眼后,虽然船上的男人们都大度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他勇斗海盗的印记,他却觉得他们看上去像是在掩饰什么;回到村子里后,他毫不意外地成为了村中独一无二的“独眼”。表面上,他大大咧咧地戴上了黑色眼罩努力表现得很侠气,内心却是自卑的。他害怕看到村民的指指点点,讨厌偶尔孩子们不加掩饰的起哄,更厌恶自己对自己的厌恶。
      那不是他,他曾对自己说。那个自信的他,是不会在乎这一只眼睛的。
      可是那也是他——那个他开始变得畏惧大海,畏惧大海里的黑影,畏惧夺取他双眼的天意。他却不知道应该要去怪谁。
      等他振作起来的时候,他却发现,大海还是那么深。
      好不容易想要保护一个他认为可怜而美丽的女人,来弥补内心的缺憾,却受不了自己的脆弱——看不得失败,看不得背叛,看不得现实。梦想中的自己总是孔武有力而完美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保护一个人,太难。
      他三年前不能保护自己的村民,不能保护自己的眼睛,如今,竟是连她都要失去了。
      原来,他……还是那么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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