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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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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中叶,社会各业百废待兴,作为接受过教育的女知青,你跟随一支入藏队前往昆仑山脉进行地理考察。
红色卷边的胶皮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行进笔记,老式原子笔习惯性漏墨,总将纸页染上几点圆形的斑驳。你小心翼翼擦净本子,丝毫不肯马虎。同队伍里戴眼镜的地质学家见状,抓了抓后颈碎发,憨厚地夸你爱干净。
你颔首,刘海儿的倾斜落在鼻梁,迅速长出一小片灰色的影子。
突然指向远处的雪峰,他兴奋不已:“快看,是日照金山。”
千尺海拔之上,覆满万丈金光,从遥远的边界处为这尘世间缓慢着色。
时间被分离成感知之外的存在,灵魂化作轻飘飘的壳,良久后,震撼于美景的队员们,才纷纷向着神山虔诚叩首。
你想,原来唯物主义者偶尔也会破例。
跪拜的间隙,看见了一只雪白的狐狸。它从山涧一跃而起,曳曳生光,狭长的兽瞳都染成了鎏金。
你再揉揉眼,又仿若幻觉。
咦,哪儿来的狐狸?
风暴与雪崩在地平线外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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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暖的毛毡垫上醒来时,倚在你对面的银发青年正杵着头打盹,呼吸均匀,睫羽浓密,一身藏袍倒是与那张精致的睡颜意外合称。
你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五感健全,四周舒适的热度连同窗外折射的光线,让一切更像场陆离的幻境。
“终于醒了?”
声线干净,夹杂几分清澈的倦意,听起来是懒洋洋的调子。
青年睁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灿金瞳令你惊为天人,哪怕在最时髦的绘本上也没见过模样这般姣好的异性。
“记得自己怎么来的么?”
疑问句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冷淡得像审判。
记忆闪回,漫天呼啸的风暴与雪崩让你后觉后觉的胆寒,
考察队遭遇意外雪暴,慌乱之际各自奔逃,向导被冰冷的白色掩埋,其余队员全军覆没,昆仑神山吞噬,并拥抱了他们的骸骨。
你明明连地质学家眼镜片上的磨损痕迹还记忆犹新,如今这个漂亮的陌生人却说,他们都死了。他无波无澜地叙述,仿佛十几条人命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他多一秒挂在嘴边。
“只有你还活着,”看出你的惊惧,他平静做结,“你们不该来的。”
不知死活的人类姑娘在昏倒前,误打误撞闯入了灵族的地界,年幼的赤狐将她捡回了部落,最后几经辗转到了他这儿,听凭发落。
异族留不得,起初,他不想横生枝节。
可看见你的刹那,莫名的熟悉感让胸腔都跟着微微鼓胀,时间带着鲜明的恶意从他的喉间刮下血腥味的涩,按住那颗无理由错频的心脏,他沉默了很久,「哪来的扔哪去」到嘴边变成「等她醒了,再说吧」。
这一睡就是五天。
二.「九尾」
捡你回来的小赤狐听说你醒了,他兴冲冲地跑进屋子,大抵缺少与人类相处的经验,连狐狸尾巴都忘记收。
红彤彤的,像一团招摇的火焰,在你眼底晃啊晃的。
“狐狸?”你惊呼,捂住嘴倒吸一口冷气,磕磕巴巴的音节从掌纹里透出来:“建、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银发金瞳的青年尴尬地咳一声,拎起小孩的后颈将他送了出去,交代几句后,转身折返屋内,你见他手里多了壶茶。
“齐司礼。”他言简意赅地介绍自己。
“你不是人?”你也言简意赅的冒犯了他。
挑眉,是不悦的前兆,齐司礼压下想要毒舌的情绪,点头。修长的双腿交叠在身前,神色清清冷冷,裹在毛皮和华丽的天珠配饰里,一张脸更显疏离。
他眼底总有什么情绪,明亮地隔绝着一切,宛如烘不暖的水中月,清澈见底却藏了很多秘密。
是一片被时光囚锁的无人之区。
“你的腿冻伤了。”并不接茬,只说自己想说的,举止里渗透出淡淡的防备,不是害怕或其他原因,仅是主动摒除多余瓜葛的惯性动作。
他看起来至多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你的目光倒比长辈还多出几分清心寡欲的味道。把茶碗递过来,你小心翼翼说了声谢谢,埋头苦喝几口,僵酸的舌根渐渐品出回甘,从乳白色的水蒸气里觑他,整个人若隐若现,从此孤本里避世的谪仙就有了模样和脸。
齐司礼打量着你,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肺腑间频繁产生,这样的形容未免过于老套,他在神山生活了几十年,遇见带来不同故事的人类和山外的传说,对混沌嘈杂的山下,不是没萌生过怦然的念头,却终是被责任无声镇压了下来。
轰轰烈烈的战火烧不到白雪之末,在这座神山上,存在着齐司礼无法辜负生灵,他是为守护重要之人而诞生的。
他是,神明的狐狸。
“康复以后,我会给你下山的地图,到时候……”他顿了顿,“忘掉这里的一切,回归人类的生活去罢。”
“那你呢?”你歪头,将空碗放在手中,余热一息。
他说话字正腔圆,嗓音清冷好听,拥有一张世俗意义上的风华容色,你说他不该困在这儿,他该去见更广袤的天地和无限的风景。
“困?”齐司礼一怔,眼底金光闪过。
“因为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眼睛总是看向很远的地方。”摸到怀中卷边的笔记本,递给他。
夹层里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你正躲进洋槐荫底,指着城楼咧嘴大笑,你轻轻说道:“这是首都,很漂亮的。”
“早年倒是在西方待过一阵。”他随口一哂。
身后有排人工打制的书柜,上面摆满洋文书籍,你定睛分辨,关键词锁定「服装与设计」,觉得同他气质不合,可目光落在他纤细修长的指骨上又无端相符。
齐司礼有一双灵巧的手,泡出的茶醇香回甘,雕刻的木像栩栩如生,握过冰冷的箭刃,更掐断过敌人的喉管,这双手经过谱写过太多年月,却独独偏爱在布料上创造沉默的美丽。
走的再远,终归还是要回来,他比谁都了解。
“你在邀请我么?”指腹在红色胶皮封面留下椭圆形的指纹,齐司礼摩挲着纸页被雪水洇湿的笔记,转开话题,“可九尾狐,是会吃人的。”
“诶?”你憋了半晌,牙缝里蹦出个令他猝不及防的答案,“九尾狐不是专门勾引人的么?”
你同他说妲己,说神话,说书卷里一切与美艳相关的红颜祸水,最后看着齐司礼的脸收好胆怯,开口:“果然,你们九尾狐长得真好。”
他笑了,这一笑如黎明拂晓,让万千星辰失辉,门外的格桑花送来了从不枯萎的香气。
竟触目惊心般动人。
“果然,你们人类都爱耍嘴皮子。”
他不爱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你口中描述的山川江海外的世界,又是如此瑰丽纷繁,他见过,也没忘记过。
齐司礼捏紧扉页,不敢想又忍不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