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密》鱼酱子

1、第 1 章

　　第一章
　　他是世家子弟。
　　优伶世家。
　　他的祖上本是官宦人家养的伶人，因唱念做打俱佳渐渐有了些名头，后来攒下些银子，又逢主子开恩，便赎出身来，自个拉个戏班子走城串镇，几辈人兢兢业业的经营下来，到他的父辈已颇成气候，田产几百亩，庄子也挣出一座，就叫做紫檀堡。
　　秦册生来就是少爷，自小衣食无缺，丫环仆役伺候着，长到一十八岁，也不比那些官宦子弟差。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此刻，秦册便直挺挺跪在大厅上。身后一溜下人，有托着软鞭的，也有抬着春凳，还有背着药箱的。紫檀堡的主人秦册的爹秦商，就坐在太师椅上，也是直挺挺的，鼻翼翕动呼呼喘着粗气。这阵势，哪里是教训儿子，明明是审犯人了。
　　秦商问道：“你，你是打定主意不去了？“
　　秦册一梗脖子，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回去，虽然没言语，那神态却也明了十分。
　　秦商手一挥。
　　便有几个下人迈前一步，手脚麻利的拽起秦册，按到春凳上，有的压肩有的攥脚有的撩起他外面的白袍子，枝软鞭的两人于是一旁一个一五一十吆喝着打起来。
　　秦册刚开始还叫紧牙关扛着，待下人喊到七十一时，一条葱绿裤子渗出点点殷红,忍不住闷哼出声。
　　秦商示意下人停手，又问道：“去不去？“
　　秦册想点头，下颌抵着凳子，想抬头，却是半分力气也无。
　　秦商等不到回应，挥挥手，下人便接着打。
　　秦册再也挨不住，拼了力气喊道：“我去！“牙关一松，人就晕了过去。
　　下人们不等吩咐就住了手，背药箱的赶紧过去上药。
　　裤子混着血，粘在一起，刚褪了半截，秦册疼醒了，扭着身子想躲，无奈又被人死死摁住，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秦商走过去，蹲下身子，掏出绢子给他擦额上虚汗，道:“早些应了，不也免了这皮肉之苦吗？“
　　秦册丝丝缕缕地道：“爹，你，你早些应了我……我便早些给你，给你……“
　　秦商道：“给我什么？光耀门楣？还是封侯封爵？爹没你那么大野心，劝你也趁早收了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什么出将入相，建功立业，那些戏文能当真么？爹只想守住祖上这点家业，再安安稳稳的传给你，你就算要败家，也等我闭了眼，才随你闹去！“
　　说话间已上完药，秦商站起身子，吩咐将人好生抬回去。
　　秦册被人搀起，气虚连连，道：“爹，你全当我死了，放我一个人去闯不成么？我好，自然整个紫檀堡好，若老天没眼，不给时运，我，我也绝不连累……“
　　秦商跌足叹道：“你就是不死心，啊？“
　　秦册一咬牙，扑通跪下，腚上刺骨的痛，支持不住便匍匐在地，拽住了秦商的衣摆，“爹，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就应当给人作践，被人叫一辈子戏子？以后还得教导着自己的儿子孙子再给人去做奴才？我不甘心……您就放我去走一遭，就是，就是头破血流，我也甘愿阿，爹……“
　　秦商抬头紧闭双眼，仍有两行老泪潸然而下，“痴儿痴儿!“
　　秦册爬近几步，抱住秦商的腿，嘶声喊道：“爹……“
　　秦商跪下身子，摸着他，终于道：“好！爹答应你，唱完宋大人家这场，你就……走吧！“

　　曲绰蹑脚进来的时候，曲泠正埋头批折子，在旁服侍的朱樵见到七王爷想行礼，被曲绰一个手势止住了。
　　曲绰一个头磕下去，大声道;” 给皇上请安！“
　　曲泠头也没抬手也没停，一边写字随口道：“老七啊？你可是好些日子不见人影了，忙什么呢？“
　　曲绰抬起头，笑嘻嘻回道：“臣弟有什么事好忙？只不过前些日子看皇上忙得跟什么似的，太后吩咐了我们不许过来厮缠。要知道皇上想我了，早过来了呢！“
　　曲泠看他一眼，也笑道：“你就在那贫嘴吧！还跪着？起吧。“
　　曲绰道：“有些日子不见皇上，更添气势了，这么宝相庄严的，臣弟倒像拜佛爷似的直想着五体投地呢。“
　　曲泠搁了笔，看着朱樵收拾，才道：“无事献殷勤——你又揽下什么事了？“
　　曲绰见他直接问了出来，索性爬起来直接猴到身上去，“三哥三哥，这次我的面子可全赖三哥保全了！“
　　“给我去坐好了说话，我批了大半晌折子，手疼肩疼的那里还禁得住你揉搓？“
　　曲绰忙跑到椅子后面，麻利得捶捶打打，“三哥辛苦三哥操劳了！也就是三哥，偌大一个天下硬扛下来了，没事儿人似的，搁我们哪个身上不得英年早逝……“
　　曲泠揉着额角，道：“行了，七王爷有什么事还是痛快说吧。越夸得我上了天，我越心惊肉跳呢。“
　　曲绰嘿嘿笑了两声，“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天是宋老儿六十寿辰呢，那老东西作了一辈子尚书，虽说没什么建树好歹太后堂兄、国丈大人两顶高帽子带着呢，眼看着也要告老还乡了，再加上皇后这些日子颇有些怨言，总去母后那边……“
　　“长话短说！“
　　“母后已经答应她了，怎么说也算是亲戚，给岳父贺个寿也不短什么的……“说完细看曲泠的的神色。
　　曲泠合着眼，眼帘下一圈暗色，很有些倦容了，也没说什么。
　　曲绰又道：“说到底咱们是主他是仆，也不必喝酒应酬什么的，去一下子在他那里就是天大的恩典了，皇后在后宫也觉得脸上有光，母后不被她聒噪，也得几天清静日子。母后说这比你天天晨昏定省的还受用呢，你听她这一句了，也算孝心虔了。三哥……“
　　曲泠叹口气，道：“行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着？你这个说客也要露露脸吧？“
　　曲绰喜道：“自然要随三哥走一趟的！“

　　曲泠到的时候宴席已经过半，戏台子前正热闹着。
　　曲绰让宋府下人去向戏台子下面坐在首席的宋尚书禀报，就说娇客到了。
　　曲泠站在角门子里等着的功夫，就听得台上武生唱道：“醉归来，袖春风下马笑盈腮，笙歌接到朱帘外，夜宴重开，十年前一秀才，黄齑菜，打熬到文章伯，施展出江湖气概，抖擞出济世情怀。“
　　抖衣踢腿一个亮相，台下轰然叫好。
　　曲绰在曲泠耳边笑道：“这武生唱功好、模样俊，就是记性差了点。那最后一句明明是风月情怀么，从没听过什么济世情怀……“
　　曲泠见台上的人举手投足透着股英气，虽然看不清眉眼，但那一个亮相端得是檠天挈地，随口道：“也不见得是记错了……“一言未了，宋尚书已经一溜小跑得过来，倒地便拜，口呼万岁。
　　台下轰得乱了，霎时间呼啦啦跪倒一片。
　　曲泠不忙着让众人起身，先是拉了宋尚书起来，说了几句祝寿的话，又温言道了几句你我本是一家今日若按那民间习俗我这作女婿的该给岳父拜寿呢。地下跪得众人明白了宋尚书的尊贵，宋尚书自己荣耀加身。本打算就这么着回去了，但看到台上跪的人，其余跑龙套的皆是五体投地簌簌发抖，唯独那一个武生，单膝稳稳地跪着，锦白袍子迤逦身后，一把子黑漆漆的头发遮住了面向曲泠的这半张侧脸。
　　曲泠说了句，“众卿起来吧。”竟然便走了过去，边道：“听什么戏呢，朕来的时候看众卿热闹着呢，别叫朕给搅了兴致。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吧。“
　　众人答应着，归了座。曲泠自然被让到首席，坐定了，便有人捧上曲目请戏。
　　曲泠道：“别因为朕听个半吊子啊，接着就是了，演到哪了？“说着顺了眼台上，心里倒真想着让那人接句话呢，宋尚书已经回道：“乡野粗词，入不了皇上耳目，只求皇上一乐罢。“当下让小厮向台上道：“能博皇上一顾，不知你们几世修得呢！拿出看家本领来！“
　　台上众人这才起来，重拨琵琶再捻琴弦。
　　谁知那武生竟然低着头下去了，出来一个小旦，咿咿呀呀的唱起来。
　　曲泠一万分的不耐，却也不好说什么。耐着性子听了会子，终于道：“这小旦的扮相不错，哪里请来的戏班子？“
　　宋尚书忙道：“是京郊的紫檀堡，他们家几世都是戏子，也算小有名气的。“
　　眼见着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得又去听戏。
　　那小旦正唱着：“他生得脸儿正，庞儿正。诸余里耍俏，所事里聪明。忒可憎，没薄幸。行里坐里茶里饭里相随定，恰便似纸幡儿引了人魂灵。想那些个滋滋味味，风风韵韵，老老成成。“
　　曲泠听着，恍恍惚惚的想道：“什么脸儿正庞儿正，正经的连个眉儿眼儿也没瞧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