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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子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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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20世纪后半截,60年代总以“社会变革”为核心被人们概括与谈起。
然关于这十年,尚且无法找出一个清晰的词句去定义。这十年里的辉煌灿烂,可谓“蔚为大观”,而这十年里的激进与迫害,用“百年未有“来概括也未尝不可。
蔚为大观与百年未有的60年代,冥冥之中也羁绊起了两个人的一生。
1961年,□□的第三年。
全国性粮食和副食品短缺危机尚未得到有效解决,国家经济面临建国以来最严重危机。
相较华北连年大旱,食不果腹的生活,华东的情况要好上不少。
时任京都文学出版总编辑的连秉正同妻子白汀商量,她回江南连家,他留守京都。
这不是连秉第一次同妻子商量这件事,过去两年白汀一直未应。
她心里何尝不知连秉催她回江南连家生活的缘由,不过是因为心疼她。
连秉生于江南书香世家,门第虽于十年前式微,但承于他的傲气与风骨未曾消减。
从江南到京都,他以文学思想家的身份在这个时代里傲然挺立。
白汀蹙着眉,凝着连秉许久。
这一年,是她与连秉相识的第十年,结发的第三年。
他们识于风华正茂的年岁。
那年,她16岁,他18岁。
如今,他尚未而立,却已有几丝银发。
白汀眼底覆着了水渍,千百思绪缠绕,终是点头答应。
往后几年里,连秉每隔三个月下一趟江南,可总是匆匆,那头话还没说热乎,人就又回京都忙了。
1966年初春,白汀收到北平家信后,携一家老小返回母家,并持另一封家信于家父亲启。
白汀母家为广州白家,白家本是粤剧世家,驰名广东一带,诞出名伶不知凡几。十年前反右运动爆发, 白家戏班打头受到干预,成为粤剧班“典范”,粤剧艺术性展现被宣扬新时代思想代替。而后 ,白家戏班分崩离析,粤剧白家的黄金时代落幕。直至今日,白家戏班只剩下不足五十人。
白汀抵达广州,城内亦隐有沦陷前兆。
连秉的给岳父的家信在白仵的书桌上展着,房里的灯亮了整晚。
两日后,白仵召集白家戏班现存弟子家仆,宣告消息一则。
白家戏班所有弟子,凡家中有子女长辈亲属者,可自由退出戏班,另谋出路,但不得从事文艺行当;无高堂尚在世亦不想投靠亲戚者,可同白家前往香港,亦可自行离开,另谋出路。同上,另谋出路者,不得从事文艺行当。
众弟子不解,白仵也未多语,只留一句“文艺不可留,时代之悲哀”。
无限仓惶,无言扼腕。
又三日,白家戏班解散,以白仵为首的十八人搭乘邢家渡轮一号前往香港。
两个月后,大陆陷入黑暗。彼时,无人能想到从隔年起,以广州知青为主体,长达10年的逃港浪潮就此拉开序幕,更无人预料到这场浩劫将维持十年之久,并波及到香港岛。
在港的半年里,白仵亲历了借由香港电影蓬勃发展,将粤剧重新带入电影院的光辉之尾。
这年年底,白家从好友空置的房屋搬出,搬进中英街。
而同月月初,一二·三事件爆发后的第七天,香港邢家小儿子出生,取名邢律。
1967年夏天,六七暴动在香港爆发,岛内社会出现空前混战,经济低迷,人心惶惶。暴动部分枪战发生在中英街沙头角,死伤共计26人,一白家弟子在内。
其后,香港政府全面关闭边境。
这年夏末,白仵从得到内地传来的消息,粤剧曲谱、戏服、道具及图书资料几乎付之一炬,与白仵相熟的同仁与好友纷纷被审查、抄家、批斗、改造。
此后,白仵便时常坐在放满曲谱与西服的房里,一呆就是一天。
同年腊冬,白仵卧病于床。
此时,还在白家的戏班子弟只剩八人。
1968年初夏,连秉再次躲过抓捕批斗,辗转近一月后,与白汀相聚。
此时,他们已有647天未见。
同年秋末,白仵于中英街34号与世长辞。
白仵过世半月后,白汀怀孕。
霜降之日,连秉收到京都来信,未言信函内容,然多年默契如斯,白汀在他的眉间神色中读懂。
他的丈夫连秉看似是“逃港”,实则是来同他们告别的。
连家子孙,立身处世,无愧于心。
他们生于抗战时期,长于国家建立初期,心里对家国的责任担当和蓬勃展望都浓墨重彩,也无人能挡。
此番信念,吾辈之人懂之重之。
这泱泱大地上的文人风骨,始终如同长城般屹立在此,无坚不摧。
无人知晓这场浩劫还将有多少文人将成黄沙白骨,可无论是洪儒硕学、社会贤达,还是知识青年、后生晚学,哪怕只剩一人,那些铿锵不绝的声音亦能传遍这神州大地。
因而白汀未多言语,只将连秉几分磨茧的手覆于她的小腹。
“倘若你得以幸免,一定记得回来;倘若未能幸免,你的任何决定,我都支持,我和孩子此生也都会在这里。”
我会日以继夜地眺望与等待,等待黑暗的终结,启明的降临。
次年6月27日,白汀早产,得一子,取名连蒲。
同日,美国“石墙运动”爆发,成为同性群体维权历史的开端,运动从美国发酵至全球。
同年,香港政府有意将英国同性性行为非刑事化法例引进岛内,遭香港华人团体强烈反对而撤回。
1976年,连蒲8岁,十年浩劫终结。
白汀在六年前,等来的是连秉被迫害逝去的消息。
那一年分别的话,成了她与连秉之间的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