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海市》井上三尺

8、第八章

　　司徒敏尚且不明雪衣娘留她宿夜的目的，但也看得出她对自己颇有好感。这一夜真真是过得有惊无险，跌宕起伏。她独卧雅间，眼皮渐发沉。没多大功夫就睡了过去。

　　雪衣娘捡了个俊俏公子回来留宿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到了任小仙的耳中。她不由好奇，想一见这位年轻江湖客的风彩，却恰好在廊上撞着了心事重重的雪衣娘。任小仙团扇掩面，嫣然笑道：“哟，有了新朋友，怎不给姐妹介绍介绍？”

　　雪衣娘与她说不着，冷面不理，只顾走路。任小仙岂容她溜走？双臂张开，把她严严实实堵在廊下，却在瞬息又换了副心肠，柔声道：“我知你在想什么，你想得很对。”

　　雪衣娘被她一眼看穿，有些窘迫，扭过脸道：“我什么也没想。”

　　“没想？哈！”任小仙一声轻笑，讥讽道：“没想你会带那公子哥儿回来？咱们这儿，又不是做慈善的所在。”

　　雪衣娘低声道：“他是君子，同海市别的客人不一样的。”

　　任小仙厌烦道：“我管他是谁，我只是替你在做打算，傻子！”

　　雪衣娘咬着樱唇，竟不说话了。任小仙见她犯难，继道：“哪怕你要做慈善，咱们主人可也不是甚大善人。你且想一想，你自从来了以后，就从没往他那里送过银钱。罗刹海市是温柔乡，也是销金窟，云浪主人不爱男色不好女色只爱金银珠宝。你若一直不替他挣钱，你想想什么下场？”

　　雪衣娘得她提点，登时目中恐惧一闪而过，摇头道：“不瞒你说，我至今尚未破身。若要我为了钱，去……去服侍……”

　　“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你的命！”

　　任小仙双手握住她荏弱香肩，决绝道：“罗刹海市的姑娘们，哪个没有自己一段故事？又有哪个不是被迫堕入风月场？咱们走不掉，永永远远都走不掉。与你自己性命相较，贞操算得什么？又值得什么？”

　　雪衣娘深深呼吸，再开目时，眼神已平静得多了，“我知道，多谢你。”

　　“这就是了。走，去瞧瞧咱们那位俊俏公子，醒了不曾？”

　　推门之际，司徒敏并不在房里。床上被褥尚且乱着，可见人是才走。花窗亦向外开着，可见是窜窗而出，没走正路。雪衣娘一声轻叹，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若有所失，喃喃道：“他是江湖人，守礼数重信诺的，不会莫名其妙不告而别。”

　　任小仙似笑非笑望着她，点头道：“痴妮子，你喜欢上他了。”

　　随即，她脸色一变，肃容说道：“不要喜欢他，谁也别喜欢，谁也别爱。不然，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说到万劫不复四字，雪衣娘冷不防打了个寒噤。

　　方才，司徒敏放倒身子只管睡觉。她鼻息沉沉，入梦将有一个对时左右，忽感到一丝异样，乍地睁眼，一跃疾起。她到底是个侠客出身，就算与周公对弈，周遭甫有人接近，马上便有感应。房里黑漆漆的，门窗都闭得极紧，来者并非雪衣娘，而是个孩子。然则，江湖险恶，多的是乔装成老弱妇孺的杀手。即便出现的只是个孩子，她依然未敢放松警惕，手指摸着头上那支锐利无双的“美人刺”。

　　司徒敏身形似猫，全身绷若弓弦，蓄力待发。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对默然。她打量那古怪小乞儿，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唯有一双滴溜溜的明亮眼珠，煞是好看。司徒敏目光速速一掠，确定了对方并无同伴，这才沉声道：“你是谁？”

　　乞儿绞着双手，结结巴巴用一种蚊蝇般的声音说道：“他叫我……阿萝。”

　　“阿萝？”司徒敏略一沉吟，即刻明了，道：“你说的他，是云浪主人？”

　　乞儿重重点了下头，神色惧怯，慢吞吞将掩在袖中的细小胳膊伸出。司徒敏吃了一惊，但见她双臂之上层层叠叠，累累尽是伤痕。有新的，有旧的，有刀割的，有野兽啃咬的，惨不忍睹。

　　司徒敏身为剑侠，岂能坐视不理？她秀眉紧蹙，轻轻拉过她腕子，柔声问道：“这些，是你主人做的么？”

　　阿萝目中泪光莹然，轻声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司徒敏赫然起身，郑重道：“走，去见你主人。我必要他还你个公道！”

　　阿萝一听要去找云浪主人，不知怎地，便受了惊吓，跳窗逃跑。司徒敏一个没防备，被她甩脱，立时跟着越窗而走。

　　别瞧小乞儿阿萝身形瘦小，奔跑起来速度却是不慢。她快，司徒敏步伐犹比她更快上许多。一个在屋宇上，一个在街道上，两人不接不离，始终隔着小段距离。阿萝左绕过来，右绕过去，绕到一幢华屋前边，闪眼失了去向。司徒敏“咦”了一声，提气身形纵跃，两三个起落，悄然落在门前。她抬眸瞧了瞧，门上并无匾额，亦无人看守，于是就顺着台阶拾级而上，到了二楼。二楼正对楼梯口的房间，内里放了副屏风。屏风上无花无草，一片雪白。

　　司徒敏记忆力甚好，有过目不忘之能。这副屏风她在罗刹海市别的楼阁中也见过。画的都是白骨支离的水墨鬼怪，神形兼备，栩栩如生。为何这里却空无一物？

　　答案很快便水落石出。

　　屏风背面，阿萝形影竟在画中！勾勒她的线条正然快速淡去，眼看将要消散。司徒敏曾在别处见过类似秘法，急忙探手触碰发黄的纸张，不料手指直接透纸而入。

　　纸内还有另一方天地。

　　阿萝断断续续道：“姐姐，待天黑后你再来。”

　　司徒敏连想也不想，点头道：“好。”

　　阿萝声音渐变缥缈，又道：“我带你……看……罗刹海市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