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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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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便这样过去了……
几日后,执云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拥住虞琼络,仿佛要把人揉进自己的骨血。
“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温和的声音依旧那般动听,可执云心中却只有苦楚,因为虞琼络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着墨风说的……
而现在,墨风却……
手里捏着的信皱成了一团,那发黄的纸张上隐隐染出红色。
墨风终究没能走出绝谷,是苍鹰送来了他的最后一抹执着。
琼络有救了,尸蛊可解了。
眼下执云却纠结迷茫起来。他想了许多,也理清了许多。数月的相处中,他确实如同墨风那般贪念上了虞琼络。可同样地,他也深知他如今得到的所有回应皆是因为他是“墨风”。
如今,墨风已故,他也能做回执云……但他贪心了,他舍不得了……
可他若是这般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个身份,那付出一切、献出生命的墨风岂不是连最后仅剩的真情也无法向心上人诉达,这又何其残忍……
他执云,如何能做到这般冷酷无情……
“墨风?”久久得不到回应,虞琼络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薄唇,“到底……出了什么事……”
凝视着那双灰白的眸子,执云动了动唇,凸起的喉结隐隐滑动,“有一件喜事……”
“真的吗?”藏着担忧的眉眼仿佛笼了一层烟云,似乎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可你……好像很难过……”
“我是高兴……”执云顿了顿,眼底忽闪着复杂与哀痛,“很快……琼络便能看见每天念叨着的傻兔子了,也能看见院子里的小碎花……”
低沉的嗓音颤抖着,带着竭力的压抑。
虞琼络也不吭声了,卷翘的睫毛颤了颤,灰白的眸子缓缓漫出水雾,连着温柔的眉眼也染上了无言的委屈,“墨风……这么多年了,我不在乎了……”
“它可不是这样说的……”轻轻抚去对方眼角的泪,执云将人搂进怀里,狭长的眸子藏着不可言说的深情。
“我……”虞琼络终是忍不住落了泪,哽咽不停,“我本以为……我……我可能再也……看不见……”
“我已经没有过……期望……我……”
耳边的抽泣夹杂着难过,却也有着丝丝希冀。执云听得心口阵阵泛疼,便更觉自己无耻。
墨风的爱是真挚且无私的,而自己……仅为了一己之私,便残忍地欺瞒爱人,取代挚友。
他执云,不过是一介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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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晃晃,又是三月。
清瘦的身影立在窗前,耀眼的阳光透过叶缝,在乌黑的发上落下些许斑驳。
琼络……
执云端着汤药,静静站在竹桌旁。他不愿扰了此刻的宁静,可内心的煎熬与自责已然让他无法冷静。
琼络服药已有数月,尸蛊已解,只是那双眼却迟迟不见好转……
“琼络,该喝药了。”他将药碗放下,从怀里拿出油纸包,“我买了你喜爱的枣糕,还是热乎的……”
“墨风。”清浅的声音打断了对方的话。
执云捏紧了手,眼里是不忍与心疼,“琼络,会好的……”
“今日的阳光黄澄澄的。”
“我定会寻到治好你眼睛的法子,让你看见……”执云猛地顿住,狭长的眸子怔愣一瞬,随即漫上欣喜,“琼络,你……”
虞琼络缓缓转过头,温柔的眉眼噙着笑意,“墨风,院子里的花开了……”
话还未道完,执云便冲上前将人紧紧拥进怀里。他是真心为琼络高兴,他的琼络终于能看见了。
执云的欣喜显而易见,而重见光明的虞琼络却淡然许多。他仅是靠着对方的肩,微垂着眉眼。
午后,虞琼络枕着软枕小憩,仍沉浸在欢喜中的执云则连忙奔去后山。
俊逸修长的身影消失不见,躺在住床上的人睁开了眼。那含情的眸子已不见柔意,唯有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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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山上下了一场大雪,院子里的花草尽数冻死了。
“今年的冬日真冷。”虞琼络坐在火炉前哈了哈气。
“如此大雪,恐怕又是一场灾劫。”执云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火。
虞琼络看着烧得红火的木炭,笑道:“是啊,祸福不可测,一切皆是命数。不过……”
他抬眸看向对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愉悦,“即便是苦难的日子,也会有幸事发生,不是吗?”
执云愣了愣,也跟着点点头。但很快他便知晓,这个冬日,等着他的只有无尽的痛。
漫漫大雪,冰冷刺骨。
虞琼络着着狐裘,望着执云离开的方向。
融雪落在脸上化成了水,顺着脖颈滑进了衣里。冰凉的触感拉回了思绪,他收回目光,从屋里取了一坛清酿往后山走去。
厚重的雪压垮了枯草,本就不明显的山道更显隐秘了。
路上滑了几跤,他终于到了地方。
那是山顶的位置,一座石碑就立在那儿。
虞琼络走上前,俯身扫去落雪,石碑上的字露了出来。
他轻声念了念,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禁笑出了声,“他经常来祭奠你,那片草地都被他踩出了一条小道。”
眉眼弯了弯,笑容很快淡去。他打开了酒坛,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边缘。
沉默少顷,他自言自语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是好人,可你也是墨风……”
“我本给了你一条生路,可你偏偏要一意孤行……”
一意孤行吗……
他是笃定墨风爱他,笃定墨风会为了他甘愿牺牲一切。所有的事都在掌控中,所谓的生路也不过是为了削减内心的纠结罢了,他要的便是墨风死在绝谷。
淡淡笑了笑,他倾倒了瓷坛。清酿汩汩流出,融化了厚雪。他起身理了理衣袖,回头看了眼被大雪重新覆盖的墓碑。
“十年了……”
也是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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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执云回来了。那张俊俏的脸不再同往昔那般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失去至亲的沉痛。
“琼络……”他紧紧抱住面前的人,试图掩藏自己的脆弱。
“墨晖和余莲惠死了,是吗。”虞琼络的话里满是肯定。
执云目光一凝,“琼络……你怎会知晓……”
“因为是我做的呀。”
温柔的笑,多情的眉眼在此时却尤为陌生,执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颇为难看的笑容,“琼络,你莫要与我开这般玩笑……”
“我何故要与你玩笑?”虞琼络启唇道:“我说的皆是实话,若是换成墨风,他定不会如此应我。”
笑容瞬间凝固,执云只觉得浑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冷得生疼。
虞琼络就这样看着他,笑吟吟的眼流露出一丝恶意,“我猜猜,墨风死的时候恐怕正值上元节期间,你那时又在做什么呢?”
“可有想起?”他凑近对方耳边,“要我提醒你么?”
葱白的手指抚上对方眼下的青黑,清浅的声音带着笑意,“你那时,可在与我共赴巫山啊……”
戏谑的话语刺得执云心上生疼,他不禁握住了对方的手腕,“我……”
“你如何我并不在意。”虞琼络掰开禁锢自己的手,也挣脱了怀抱,“你是不是墨风也不重要,你是何人,姓甚名谁都与我无关。”
“琼络!”执云红了眼。
虞琼络看笑了,还为对方斟了一杯清酒,“我记着你对我的好,所以我愿意对你道清所有。”
他举杯一饮而尽,浅浅笑道:“十五年前山河事变,十大宗派凋零,新生宗派力争,墨晖所率领的毒教便是其一。”
“可笑的是,虽为毒教,却无一本拿得出手的毒经。为了坐稳位置,墨晖便将主意打到了虞世的头上。”
“我虞世避世百年,如何能知晓世道之乱,如此便给了墨晖可趁之机。他放出消息,谎称虞世手握天下至宝,夺者可号令群雄。或许是被名利蒙了心,各宗派竟信了墨晖的鬼话。就在那年冬至,不计其数的人杀上了山……”
“我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血淌了出来,染红了下山的石阶。可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根本就是强弩之末。最后,哥哥不得不带着我和阿嫂躲进了密道……”
说道此,虞琼络眼底浮出恨意,“墨晖如何肯放过我们!他抓住了哥哥,要挟我们交出《蛊论》。可我们根本没有这个东西,所谓的毒经圣典不过都是外人对我们的杜撰与神话,可墨晖却深信不疑。”
“他疯了,比那些疯症之人更为可怕。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他开始折磨起我们。他当着哥哥的面奸污了阿嫂,又当着阿嫂的面将哥哥剜肉拆骨。最后,哥哥去了,阿嫂的心也跟着一起走了……”
“可墨晖是个十足的恶人,他折磨了我们数月,却对着阿嫂说起了情爱。他经常去找阿嫂,那厢房里也总是传出动静。几天后,阿嫂落了红,六月大的侄子也胎死腹中。”
“阿嫂最后的坚持成了徒劳,她变得疯疯癫癫,每天都抱着肚子不停地念着哥哥的名字……
某日晚上,一个女人带着一群男丁冲了进来,我在那双含恨的凤眸里看到了“嫉妒”二字。那一夜,阿嫂受尽了折磨,可她的眼里却装满了幸福,她笑着对我说她要去见她的六郎了。我知道,阿嫂也要跟着去了……”
许是情到深处,虞琼络的声音不禁多了几分颤抖。他捏紧了杯盏,嗤笑道:“好在余莲惠够蠢,她的嫉妒心帮了我,我终于逃出了那个地方。三年后,我吞下养成的尸蛊,开始以身炼毒。”
“当然,上天待我不薄,我这一身毒血终于流进了他们的身体。”
他笑了笑,将酒盏随意扔到一边,“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执云并未出声,这个故事着实让他如鲠在喉,他甚至不敢抬眸看对方一眼。
虞琼络看在眼里,他抿唇淡笑道:“你的挚友墨风也是我算计的。只怪他心性不坚爱上了我,又毫无保留告诉了我他的身份,我自然不能放过他。”
“他墨晖弑我侄儿,杀我亲哥,辱我阿嫂,我便要他尝尝失去至亲的痛!”
看着眼前的人,执云只觉得心痛难忍。死去的是他的挚友,是他爱戴尊敬的师父师母,可他无法指责他的挚爱。他深知琼络经受的疼,遭受的煎熬是他无法想象的。
他压抑着想要拥住对方的冲动,沙哑的嗓音带着沉痛,“那你……可有放下……”
虞琼络轻笑一声,将对方杯里的酒水倒尽,又端起另一个瓷壶重新斟满,“尝尝吧。”
他将杯盏推过去,淡淡道:“你可知黄泉碧落?”
执云垂眸看着杯中的酒,缓缓开了口,“世间最毒之药。”
“你可后悔?”
“无悔。”他仰头一饮而尽。
虞琼络微微怔愣,随即侧开了头,“你该走了……”
是啊,他确实该离开。饮下世间最毒的药,死相一定会很难看,他不愿污了琼络的眼。可他心中清楚,他不舍得。
“如此,便让我任性一回吧。”
薄唇缓缓吻上了唇瓣,那轻柔的摩挲仿佛诉诸着深藏内心的爱慕。
执云走了,却留下了一枚玉佩,上面布满了裂痕,那是他母亲的遗物。
虞琼络盯着那枚玉佩看了许久,不知想到什么,他兀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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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茫茫白雪中燃起了熊熊大火,那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黑暗。
数日后,一玄衣男子到来。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干嘛要来这?”走近的女子奇怪地看着他。
寒风刮得凛冽,烧焦的黑炭已被大雪掩埋,只有在悬崖边生长的木树上残留着一点绿意,那是一枚布满裂痕的玉佩。
男子走上前,目光不禁微震。
这是……
母亲的……遗物!
心口突然骤疼,男人猛地转身回看,却只瞧见了一片白茫。
“执云你怎么了?”
“我……”他看着眼前的景象,胸口仿佛被刀剑剜开了般,“我的心……空落落的……”
寒风卷起了细雪,落在肉上冰凉刺骨。
死亡,从不是世间最毒之物。
黄泉碧落带去的不是生死之间的阴阳相隔,而是对毕生挚爱的彻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