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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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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是崔家女,王厌亦是望族嫡子,不知在哪个席间见过也未可知。
众人不曾对此声招呼感到异样。
然而,崔仪问候了一声,王厌却迟迟不开口,按照礼数,他应当跪拜行礼,尊称太后,宽慰几句。
崔仪等着他的动作,却只见他绷紧了唇线,竭力维持镇定,将手中的贡香敬上。
竟是一句话也不曾说。
先前那一阵风仿佛是被他带来,此刻又在堂内穿过。
火红的芯子迅速褪去色彩,贡香在宫人们的眼皮底下灭了。
崔仪望着眼前袅袅升起的余烟,稍一拧眉,还未来得及开口,卫秀已冷了脸。
“放肆。”
人群鸦雀无声,众人都望向此处。
王厌的手还顿在原处,他并不擅于应对这样的情况,崔仪看在眼中,情不自禁想笑,目光落在他清瘦纤美的手指上。
她想起初见他时,王厌背对着她,跪在蒲团上诵经,穿了身绛紫色的轻纱宽袍。
在那之前,她不曾见过王厌的真容,只听人说,他生来自带一股异香,冷魅馥郁,宛若玉兰。
当时的崔仪很不解:“兰香?香膏涂抹一些就是了,有何稀奇。”
同席的友人笑道:“崔仪!你一旦闻到过就会明白,什么样的香铺都学不出他身上的香味。”
真正只见到他的背影时,崔仪就领悟了这话的含义,不过她第一眼瞧的却不是王厌的脸,而是他的手指。
这位少年郎君,每一处指节都被木板紧紧夹着,外人瞧了还道是在受刑。
崔仪吓了一跳,放下长弓要去帮他解开,王厌却端庄坐在神像前,委婉道:“女郎止步,这是家中的授意。”
后来她才晓得,王厌当初正是长身子的年岁,王家人怕他的指节生得粗大丑陋,每日都让人用木板紧紧束着他的手指五个时辰。
如今看来,成效不错。
这双手优美而秀丽,可惜指尖发白。
崔仪顺着发白的指尖,望到他同样惶然苍白的脸上,不冷不热道:“看来王三公子,与此处冲撞。”
她发了话,场上气氛更诡谲。
此事可大可小,本就看太后处置。
人人都望着王厌,不知他为何出了这样的差错,就连王家人也是一脸不满。
在目光如炬的凝视中,王厌咽下喉中的苦涩,缓缓跪在了崔仪与卫秀面前。
“臣知错。”
王厌是臣吗?崔仪在脑中回忆,他多年前就长住在太清道观中,似乎是封了个什么小官,为国祈福。
她的缄默宛若变相的授意,卫秀心下了然。
“清风无意,王三公子何错之有?”卫秀哭了一夜,许是倦了,声色中有些冷意,“跪着再奉一柱就是了。”
天子驾崩,贡香是应当的,王厌并不是完全不通人世常理。
可对他而言,棺椁中的人不仅是先帝,还是崔仪的丈夫。
他难以呼吸,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求救的眼神投向崔仪,后者自然知晓王三公子不擅应对这些事,眼神相接之时,崔仪终究是心软,她扶了扶额间的素色珠钗。
“陛下不会怪罪于你。”
这话一出,就是不打算追究,可王厌的面色不曾因为崔仪的宽恕而好转,反倒更虚弱。
他跪在地上,咬紧牙关,又奉上了一支,这一回,没再出什么差错。
卫秀见状,和气道:“起身吧,早就耳闻王家三郎风姿无二,怎么好叫你跪在地上半晌。”
崔仪也想笑,王厌甚少参与宫中的大小宴席,但每回露面,众人都因他的美名而格外优待。
上京中,谁不知晓王家三郎容姿高澈,风雅无双,他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拥有了高贵的出生和出尘绝色的皮囊。
见王厌站起身,崔仪的眼神还不曾从他身上移开,王厌自知礼数不周,喉结滚动几下,目色伤痛。
“陛下节哀。”
“太后……节哀。”
他不敢再望着崔仪的眼睛,崔仪却仍然盯着他,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数遍,最后才道:“有心了。”
王厌六神无主地被王家人带走了,他们想不通为何今日的三郎如此反常。
为人处世上,王厌欠缺了些,他向来是如坐云端不问凡尘事,可也不至于迟缓至此,仿佛被人夺了魂魄。
崔仪没心思管,今日之后,还得将卫泠葬入皇陵,一堆大大小小的事要做,虽有卫秀的帮衬,不过她还是屡屡叹气。
人潮逐渐散去,崔仪回了寝宫,惜云正要帮她拆卸发钗、褪下沉重的衣物,又有宫婢来报,说是太后的族妹要单独叙话。
方才在灵堂上,崔仪特意不与族人交谈,没想到崔明意还是来了。
她扶额:“传。”
不多时,崔明意款款入了她的寝宫。
崔明意是崔仪嫡出的妹妹,她肌肤白净,身量瘦挑,生了双清澈的鹿眼。
脸庞微长,下巴圆润,瞧着娴静端丽,文质彬彬,才女之相。
不过,这只是她的表面。
崔仪主动开口:“明意,你怎么来了?”
崔明意丝毫不曾顾忌她如今的身份,围着崔仪踱步,好半晌,发出一声轻笑:“阿姐,你高兴吗?”
她的发问来得莫名,崔仪让宫婢都退了下去。
“我死了夫君,怎么高兴得起来?”
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崔明意不可置信地眨眼,站稳身子。
“你伤心?阿姐,你为他伤心了吗?难道你忘记,当初为何让你嫁给他!”
“我记得,不过人非草木,相处五年,心中是有些难过。”
崔明意对这回话还算满意,可没一会儿又沉了脸:“你打算怎么做?”
崔仪假模假样地捂住眼:“我刚死了丈夫,哪儿想得了这样多,且让我安生几天,再做打算。”
仿佛被这话刺激了,崔明意秀婉的面容上,目眦欲裂,她的眼珠开始四处转动,不知目光要落在何处,唇也抖了起来。
“阿姐,别忘记你的目的。”
最终,她留下这样一段话,连礼也不行,直直走了出去。
崔明意已成婚了,她的夫家是谢家嫡子,马车等在宫外,崔明意白着脸上去。
谢既本在读书,见她弯腰进来,正要开口问她是否用些茶水,却见崔明意圆瞪的双目中,泛着猩红血丝。
谢既心中“咯噔”一声。
又来了。
果不其然,崔明意骂了一声:“贱人。”
谢既不敢搭话,也不敢劝她,只将窗幔拉下,马车内陷入暗色,崔明意更崩溃,双手扶着谢既的肩膀,哭骂道:“贱人!贱人!卫泠这个贱人死不足惜。”
先帝又怎么惹她了?谢既没头绪,只当她发了病胡言乱语,大气不敢出,任崔明意发泄。
马车前行,谢既虽习惯了崔明意发疯的癫狂之态,却还是怕被旁人听见,不得不安抚:“嘘,小声些,明意。”
他的安慰起了些效果,崔明意不再厉声咒骂,而是忽然流泪,无助地抱住他。
“我该怎么办?姐姐如今是太后了,我要怎么办?”她抬起脸,“难道我要称帝,才能赢了她?”
女人称帝,真是闻所未闻,若不是崔明意脑袋有问题,寻常人连想都不敢想,谢既失笑。
可他只是牵了牵唇角,脸就被打偏到一旁,车厢内清脆的一记巴掌声。
崔明意又变了脸,她不哭了,眉梢之间容色冰冷,只有眼泪还挂在面颊之上。
“很可笑吗?我被姐姐气得发疯,你在笑什么?”
“卫泠的死,能让姐姐一步成为太后,她膝下还有卫秀这个贱骨头唯命是从,你能给我什么?好笑么?”
崔明意又给他一巴掌,“活着还不如旁人死了有用,我若是你,早该了断。”
谢既捂着脸,痛得快哭了,但他知道这是崔明意的疯症,失了理智才会胡言乱语,并非本意。
他不懂朝政,也不懂什么太后皇帝的,只好抱着她安慰:“我错了明意,别骂了,小声些。”
……
崔明意从崔仪的宫里离开,卫秀恰好望见她步履生风的背影。
与崔仪商议完皇陵的陪葬之后,崔仪又陷入郁结,卫秀连忙换了个话茬:“来时遇见位女郎从母后宫中出来。”
崔仪张了张口:“那是我的妹妹,明意。”
崔明意在上京颇负盛名,多是夸她文采斐然,气质典雅。
不过今日见她匆忙慌张的样子,卫秀心生疑惑:“她似乎心头不快。”
“哼……”崔仪很淡然,“她是个疯子罢了。”
曾几何时,崔仪和明意的关系很好。
崔家的女郎都可在自家习武,明意比崔仪小一岁,二人同一年开始习武,彼此切磋,可后来不知怎么,崔明意拒绝了崔仪的邀约,还时常用怨恨的目光看她。
崔仪不理解,询问几次也不曾得到缘由,干脆不管了。
论功夫,崔仪没有天赋,学得吃力,不过她很快就发觉了别的本领。
那就是弓术。
别人还在原地拉弓射准头时,崔仪已经能在颠簸的马背上百步穿杨,在那几年也是名声大噪,上京中,她的弓箭无人能及。
有一回,崔明意非要和她比试,崔仪本想着借此机会让两人重修于好,刻意输给她,结果崔明意冷着脸向她讨要了一个马奴。
这小奴在马场中训马有些本事,崔仪曾经问过几句话,走得不算近,她不知晓为何明意向她要这么个人,但没多想,将人送了过去。
过了几日,崔仪在马场射箭,却听说马奴已经死了。
惜云去打听,回来告知崔仪,那马奴死前,有人拿刀将他的嘴唇与舌头割下,切成薄如蝉翼的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