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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厄勒海峡之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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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起,他摸到了枕边的手机。是袁豫发来的短信。“昨天哪里去了?我都不知道你还会跳舞。”
他“啪”地一声合上手机。学校还要等几天才开学,严格说起来,这几天应该处于无所事事的阶段。沈方夏走下楼,去吃尼尔斯准备好的早餐。
走到桌旁,沈方夏惊奇地发现桌上的刀叉换成了筷子,而面包换成了粥碗。这几天的飞机餐加上瑞典土豆面包,已经吃得他快要吐了,但他没有和任何人说。
尼尔斯在一旁笑呵呵地说:“兰诺夫先生吩咐做的。我们都已经吃过了,你快吃吧!”
竟然是广式艇仔粥,很正宗的味道。
沈方夏抬头问尼尔斯:“请问兰诺夫先生今天在吗?”
“哦,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沈方夏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起码这一天又不用和他说话了。他找出CD机,挑了张CD,放在里面。换了身运动服,跟尼尔斯说出去跑步。
天上挂着缕缕白云,卷起白浪的大海有波涛声随时传入耳朵。清风拂面,沈方夏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给他带来了一些愉快。跑到山顶,离城堡已经有有一段距离,远处依稀可见的港口上彩色的舰旗随风飘扬,荡漾飞舞;节次鳞比的颜色鲜艳的房子尽收眼底,在阳光下组成彩虹般的图案。山顶是安静的,云朵不时遮住太阳,在山顶的草地上投下大块的阴影;大海犹如起皱的蓝图,浪花敲击着轮廓分明的海岸线,组成一条直入天际的白线。
沈方夏找了片干燥的草地,躺了下来。现在他的眼睛看着天空,按下了CD机的播放键。古尔德《哥德堡变奏曲》的乐音悄然响起,融化在周围的空气中。
夏末秋初,草长未黄,四周仿佛弥漫着石楠花的香气。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发现远处高高悬崖的大石上,坐着一个人。他的背影被阳光勾勒出一个金色的轮廓,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向后微微拂过。按捺不住的好奇心让他轻轻站起来,悄悄往那人身后走去。也许应该打个招呼,他想。
等他终于发现那个背影是他这两天四处躲避的那人的时候,他已经动弹不得地站在了他的阴影中。
兰诺夫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过来,到我身边来。”
沈方夏吓了一跳——他原本打算趁他不注意悄悄地走开。可是现在,他只能手足并用地爬上那块大石,在他身边坐下来。大石面积不小,可是要坐两个成年男子,还是略显狭窄。沈方夏只能和他挤在一起,两个人几乎是肩并肩坐着,彷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这就是北海,” 兰诺夫并没有回头看他,自顾自地说道,“‘像他们的头发一样,村舍渐成灰色,面对那不倦的海风。’我十三岁就会背了。”
“马丁松的诗。我很喜欢。”沈方夏说。
“哦?你知道他?”
“知道,他的诗都与大海有关。我有一阵迷恋水手和航海,所以看过他的诗。”
“航海总是令人羡慕。马尔默的港口是瑞典的门户。那时候天天和表哥来看船,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你小时候常来这里?”
“常来。不过很久没来了……今天来看看变样没有。”
“那么,变了吗?”
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喜欢航海,这是你来瑞典的原因吗?”他转过头来,略带嘲讽的眼光打量着他。沈方夏才发现,他的瞳仁并非纯黑色,而是一种深灰和蓝色相间的颜色,如悬崖下的汹涌的海水一样阴晴不定。
沈方夏犹豫了一下。“不算是。来瑞典,算是……因为一个朋友吧。”
“朋友?是飞机上那个,还是昨天我见到的那个?”
风大了起来。天空似乎突然变成了浅灰色。
“都不是。”沈方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礼貌一些。
兰诺夫嘲讽地笑了笑,但没有说下去。他打量着这个眼神中有种无辜神情的年轻人,问他:“CD里是什么?”
“哥德堡变奏。”
“1982年版?还是1955年?”
“1982年。”
“让我跟你一起听一会儿吧。”
沈方夏略感惊奇,但还是按下了播放键。只有一副耳机,所以他不得不把右边的耳机放到兰诺夫的右耳中,把左边的耳机塞到自己的左耳中。两个男人挤在一块石头上,面对大海,静静听一首两个人都烂熟于心的乐曲,谁也没有说话。
沈方夏有种幻觉,彷佛坐在他身边的不是安德拉斯,而是另一个瑞典人。
一张CD播完的时候,安德拉斯起身,把耳机还给他:“天黑了,回家吧!”彷佛他是一个孩子,让他哄着的。
这是他们那天最后的默契。在漫步下山的路上,兰诺夫的语气中又恢复了初见他时冷漠和命令的感觉。这让沈方夏觉得,刚才那个下午只不过是一个梦。是什么样的心情,让安德拉斯和他谈诗歌,听音乐,甚至还谈到自己的童年?
回到城堡,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尼尔斯殷勤有礼地说:“沈先生,晚饭有中国饭,还有瑞典饭。你要哪一种?”
尼尔斯只是个管家,沈方夏知道一定是安德拉斯吩咐他这么做的。他看向兰诺夫,可是并没有得到他眼光的回应,那个人已经边吃边看起报纸来。沈方夏一句谢谢也没能出口,只能要了份饭,自己吃完。
饭后,沈方夏沿着楼梯回房间。他俩的卧室都在二楼,但分在南北两侧。第一天来的时候沈方夏就注意到,沿着楼梯的墙面上,挂着许多巨幅的油画,从人们的服装和年代来看,应该是整个家族的历代统治者,已经有三、四百年历史了。沈方夏饶有兴味地一幅幅看下去,一直看到最新的这幅,兰诺夫身着戎装,戴着白手套站在画面中央,沈方夏注意到,画中的人很帅,几乎是这个家族中最年轻的一个。
“好几年前的画了,我成为继承人时画的。”兰诺夫比他早上楼,站在楼梯顶端,俯视着他。
“那这幅是谁?”沈方夏注意到,在众多戎装巨幅肖像的旁边,有一幅小很多的椭圆形镶边画像,如果画中的兰诺夫可以用帅来形容,那么画中人简直就是漂亮得像个天使。他穿着礼服,一头柔顺的金色卷发,碧蓝的眼睛注视着什么,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彷佛泛着水光。
兰诺夫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他的眼光被那幅画吸了进去。
“对不起?”
“啊,那幅。”他似乎从某个梦里醒了过来,脸色古怪,活像梦游,“那是我以前的情人。”顿了一会儿,又加上:“他死了。”
他的用词是如此漫不经心,可是沈方夏被他的表情弄得有些不寒而栗。很明显,这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而自己触动了他的心事。昨天的印象得到了印证,他果然……喜欢男人。
沈方夏觉得有股寒意从自己身上拂过。他抬起头,兰诺夫的眼光正直直盯着他,彷佛在辨认他是谁一般。不,他的眼光越过了自己,在看着后面的什么东西。
沈方夏回过头去,后面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