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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盈娘往事 ...

  •   薛泫盈的犹疑被应无相尽收眼底,他微微颔首,浓睫缓缓耷垂下来,投下一片暗影。

      应无相抿唇,牵出一抹甚是僵硬勉强的笑,双目中落寞尽显,映衬着窗外光影,愈显神伤:“无妨,薛娘子,某早该有自知之明的。”

      此话甫落,便听薛泫盈很是仓皇道:“应二郎万莫如此说,……您称唤我为盈娘自是行的。”

      听闻她所说的,应无相眼风一抬,落及在她身上,隐隐触动:“当真?”

      薛泫盈方才应允过,此时却不由心虚了起来。

      她不过是见不得应无相透出这般神情来,因而才犹同被下了蛊药一般,一时心急,当即应了声。

      此时转念一想,这等事并不容得二人放肆。往后薛泫盈便是寡妇,是非最多。

      应无相若是口口声声称她“盈娘”,保不齐村中人如何嚼二人的口舌。

      薛泫盈揪扯着手中帕子,很是为难地:“我既答应了应二郎,也请应二郎应允我一件事……往后若是有旁人在场,还请应二郎唤我薛娘子;盈娘,还是私下称呼更妥帖些。”

      说罢,她谨小慎微地抬起半截目光来,悄然地觑了觑应无相。
      对面的男子双目浑如两潭深漆,在听及薛泫盈应允后,眉眼即刻便漫出几分笑意。

      马车驶入幽寂小径,车身外壁经受着路径两岸树枝拂弄,沙沙作响。

      一节石榴树枝自窗隙探入,眼瞧着将要擦上薛泫盈的身脊,她下意识朝一旁缩去,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宽厚的手掌已默然握住她肩头,将她轻力带至身旁。

      应无相眼目低垂,探出一截小臂,擒住石榴,施力一带,将它摘放在掌心,呈予薛泫盈看,温声:“盈娘,吃石榴吗?”

      他神情认真,定定地细量着眼前的小妇人。
      ‘盈娘’二字一出,薛泫盈心头倏然一颤,失控地收紧了一瞬。

      李昌松身为丈夫,至多也不过是称呼她为“娘子”,口吻亦多是敷衍、不满、命令的。除却她的生母薛赵氏曾在世时,会以这般柔和的口吻称她为‘盈娘’。

      盈娘、盈娘……
      薛泫盈眼前一晃,不由思及数载前的光景。

      彼时薛赵氏尚未染病,亦有一身酿酒的好功夫,貌美心善,即便一连生了两胎娘子,也未曾薄待过她与胞妹薛玉轻。

      薛赵氏曾细细抚过她的每寸青丝乌鬓,柔声教导她:“我的盈娘与轻娘是世上最好的两个小娘子,诚善与人、踏实度日,往后即便娘亲不在了,想来盈娘亦能好好照顾轻娘与自个儿。”

      她那时听不得‘不在’云云,闷在薛赵氏的怀中便两眼一红,扯着母亲的袖口低声叫嚷着:“我与轻娘若没了母亲,可如何再好好度日呢?”

      薛泫盈未曾料及自己一语成谶,自薛赵氏改嫁予继父顾大郎后,便一病不起,嫁妆被顾大郎挥霍一空。

      薛赵氏久卧病榻,自知拖累。因而,于冬夜飘雪之际,于房中自缢而去。

      彼时,薛泫盈正在榻上睡熟,待天亮睁眼时,窗外雪色接连,冷风急抨着薄窗,她生母的尸首直挺挺地悬在她眼前,脚上穿着的一双素洁鞋履且是薛泫盈曾亲手为她绣制的春莺图。

      大雪纷飞,冬风呼啸。

      她却再听不得一分一毫的声响,耳边只剩下无尽的死寂,继而是剧烈的嗡响,她听见心中万物俱碎的裂声,止不住地埋在床褥间无声痛哭,令之崩塌的惊痛蔓延着周身。

      薛赵氏曾捧着那双鞋,欣慰地轻声:“我家盈娘绣工真是好,待盈娘与轻娘出嫁,娘便穿这双。”

      如今听来,薛赵氏也并非不守诺言,她果真穿着那双鞋,接连送走了膝下两位娘子。

      在薛赵氏去后不久,因薛泫盈会酿酒、女红,且好说话,被邻村的李家买去做了新妇。

      而薛玉轻身段软,腰腿功夫天成,一行一止皆是颇有几分风情。继父顾大郎为偿还大小借债,便瞒着薛泫盈,将她卖去了镇上的一处勾栏院。

      而薛玉轻不比薛泫盈,她自有一番脾气与灵性在,不久后便传出擅自出逃的消息,再无下落。

      猛然回神时,薛泫盈愣愣地对上应无相的目光,浑然不知自个儿早已两目泛红,煞是可怜的模样。

      他低着脸,掌中仍搁着那颗圆滚滚的石榴,正专注地凝睇着薛泫盈:“盈娘,在想些什么?”

      应无相望着她那副兀自神伤的模样,不由牵扯李昌松即将受刑一事,心中顿时平白添了几分阴郁。

      若是她为此落寞,他必要将李昌松的手脚全数砍了,动一番私刑,方能解气。

      此时车外寂静,应无相的一声‘盈娘’便愈发清晰,她心中臊得慌,唯恐教外头的马夫听了去,连忙低声:“应二郎,你忘了如何答应我的吗?”

      应无相噙上一抹笑:“我省得的,你我……当不得旁人的面。”

      这话本无错处,可自应无相口中说出后,平白添了一股子旁的味儿。薛泫盈揪着眉头,却偏偏又说不出是哪处不对来。

      她此时方才惊觉肩上正被应无相握着,一时仓皇地避开,十分赧然地撤开身:“冒犯了应二郎……”

      薛泫盈目光触及那颗石榴,心中一动,最终摇摇头,敛去眼中落寞,轻声:“多谢二郎,我不爱吃石榴。”

      攥握着石榴的颀瘦指节就此缓缓收紧,最终将它合在掌心,从薛泫盈的视线中带离。

      马车驶到分岔口,薛泫盈才将将反应过来,一手拨开车帘,朝马夫开口:“这位郎君,将我放在这儿便是。”

      话音未落,她便察觉到应无相目光中的几分存疑。

      薛泫盈回过脸,很是柔和地笑着:“应二郎不知,往东去是何吕娘子所居的河州村,她今日急切托我办事,我想着……既办成了,便早早告诉她去,也好教她心中舒坦些。”

      他了然:“吴三郎,行去河州村吧。”

      说罢,应无相朝她睇去,颇含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何吕娘子亲自瞧见我,岂不更为心安?”

      此话一出,薛泫盈哽在喉间的“不妥”云云也不得不一并咽了回去。

      **

      河州村中村户不比孟西村的聚集,多是零零散散几处居厝,显出几分冷清空旷。

      两人自马车上下来时,未曾瞧见何吕氏,只见着一约莫五六岁的粉面丫头,坐在小木凳上,身上裹着不合时宜的厚袄,小脸儿红扑扑的,双唇却不见血色。
      薛泫盈当即便断定,这应当便是何吕氏家的姑娘何蓉。

      小丫头兴许是头一回瞧见马车,心里惊奇新鲜得紧,两眼滴溜溜地朝两人探来,身子却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

      薛泫盈这才看清院内陈设,可谓是粗陋至极,多得是砍伐的柴禾,遍地木屑,破烂的竹篓藤筐拥挤地堆在一处,若要从院门处走进去,还需侧着身子才成。

      暮色已见天际,一缕炊烟自院中烟囱处升荡着。薛泫盈估量应当是何吕氏正在烧火做饭,便将掌心轻轻搭上院门门沿,还未推开,便听见何蓉嘶声力竭地叫唤着——

      “娘!娘!讨命的人来啦!”

      这一句将薛泫盈吓得连连倒了一步,急切地摆了摆手:“不是、不是……”

      听见动静的何吕氏几乎是连走带跑地奔出了庖屋,手中握着铁勺,一手在围裙上使力一抹,面上亦是十分惊慌失措。
      待她站定看清时,才猛然松了口气。

      何吕氏忙蹲下身来,腾出手来顺着何蓉的后脊,缓着声:“蓉儿不怕、不怕,不是讨命的人,是帮爹爹和娘亲的好人。”

      此话说罢,何蓉一张通红的小脸才褪去几分红意,怯生生地瞧着薛泫盈与应无相两人。

      何吕氏抬起头来,此时倏然瞥见应无相。

      因周遭村落粗陋,暮色低垂,云影摇曳着,自何吕氏此处看去,应无相愈发犹同星月浮于瓦砾之间,衬显出他沈腰潘鬓、肃如冬风。

      凭着那双异瞳,何吕氏第一眼便识出了他。

      往前,她只听闻过这位邻村的刽子手应二郎是个天生异瞳、可通阴阳的人物,并不曾听说此人皎如玉树,竟是个年轻的小郎君。

      何吕氏顿时显出了几分不自在,更为院中的一派狼狈而愈发自愧。

      她忙侧身到院门前,赔着笑:“李薛娘子、应郎来了,我招待不周,还请莫怪。”

      薛泫盈很是不在意这些的,一瞧开了门,便朝应无相觑去。
      只见后者一派泰然,也颇不在意这等微末之事,两目犹同澹波。

      察觉到薛泫盈的视线后,他侧目,同她对看了一眼,眼中生出隐晦的笑来。

      当着何吕氏的面,薛泫盈顿觉这番动作大为不妥,颇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

      她连忙错开眼神,朝何吕氏笑着,轻声:“何吕娘子客气了,我们不久坐,只是知会娘子一声……”

      刚说到此处,何吕氏的神情便陡然局促无措起来,万分期冀地瞧着两人。
      薛泫盈咧着贝齿:“应二郎说啦,他允得了。”

      说罢,她心中倏然升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轻快来:往日皆是她同旁人求声告说,今时她竟也能帮旁人办成一桩事儿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评论!我会努力的!感谢在2022-09-21 23:16:28~2022-09-22 21:5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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