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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赐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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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灰白,鸡鸣第三声,学堂的木门便被悄然推开。
沈辜抱着换下的衣服和厨房里寻见的皂角,前往溪边浣衣。
乞丐服不能穿,她索性都撕成一条条长布,接在一起后,分别在手脚腕和腰间都绑了一条,将宽阔肥大的衣物都缚紧在她瘦小的身上。
沈辜又把洗过的发束成道髻盘在头顶,让人更能看清她的眉目。
她笑时,眼下两颗小痣也随之而动,倒也有些可爱。
这身随性而收拾的一套行装,配上她洒脱如风的举动,更有点落拓不羁的意味。
比起昨日的衣衫褴褛,沈辜好似脱胎换骨,若小刘村人见了,定大呼奇也。
学堂离小溪不远,沈辜刻意挑怪石多的路走,只为寻回上世那足轻戎马的好本事。
途中看见可食的野果她便摘几个饱腹,几番下来,只能解渴,不能充饥。
沈辜心里就打算尽快回去,做些热饭。
待到了溪边,她捧起水洗脸,神清气爽之后挑了块平石坐下,又把衣服浸透,用皂角大力揉搓。
未多时,天边灰云散开,一派日光洒落,正照在沈辜脸上,秋日多肃杀,这样明亮的日头她很少见,便乘兴站起来,仰起面,一半新奇一半放松地细细感受。
阖眸关闭眼光,耳边便只剩下鸟鸣虫吟,水流淙淙。
这时,她好似是山林里的死物,不慕生不怕死,自在神仙。
沈辜前世饮马多地,只晓得问地形险恶与否,敌方军情几何,回京中也是抱剑养息,受李持慎诘问命令。
她哪里曾真感受过这天地造化呢?
此时俯仰天地,清风朗日无人管她,只觉得心脏肺腑,哪里都透澈可感。
只是血仇未报,沈辜这股子无拘无束,实在不算彻底。
“喂!你在做什么?”
浸在山风中,冷不丁听到一声高喝。
沈辜睁眼,掉身望去。
原是个赤着上身的顽劣少年,背着数枝箭,手心窝着几块石头,正一上一下地抛着玩。
沈辜见他面庞稚嫩,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却练得好精壮的身骨,箭筒的墨色缚带绕过其两肩在腰腹处打结,衬得他腹肉尤白,且块垒分明。
瞥过其腰后扎着的那只血迹未干的野兔,沈辜猜出这是哪位猎户家的儿子,赶着早去猎食。
既然是小刘村的人,沈辜笑起来:“我是迟先生的学生,来此处浣衣。”
“迟先生的学生?”少年先扯唇笑了,而后脸色一转,嗤之以鼻道,“你放屁!我们先生统共有十四名学生,个个我都识得,你又是哪里冒出的鬼学生?”
“小兄弟,我是...欸!你为何无故砸人?”
那少年二话不说,把手里石头砸向沈辜,幸而她闪身及时,不然非得多添道伤口。
“哈哈哈!砸你又怎地,你这小无赖!”
“你这不是认得我,那又戏弄我...”沈辜眉头皱紧,不解少年此举的目的。
“我是为迟先生教训教训你,谁叫你昨日伤了先生,都是你活该!”少年撑着身侧粗壮的树干,俯身拾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在掌心掂掂重量后,勾起唇角看沈辜:“我劝你现在就滚出小刘村,不然别怪大爷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话落,他高扬手臂,似要砸人。
这次沈辜没躲,她抬头直视少年,问:“你既然尊敬先生,那么他定教过你何为礼数。你这么打我,便不怕我告到学堂去?”
少年愣怔,未料到小无赖竟还会扯上礼教,从前打这小子的时候,她只会仓皇逃窜而已。
担心到小无赖真去学堂,再想到先生温和的目光,他不自觉放下手,“...你...我倒要去问问先生,究竟有没有你这样一个学生!”
“请便。”沈辜耸肩,撩起指头指向村头处,“山涧路难,兄弟慢些走。”
“哼!”少年提着兔子转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衣服也不曾穿上。
沈辜望着他紧实宽阔的后背,轻声说道:“这幅好身子,倒适合从军。”
少年虽整日在山中行走,皮肉却白,想到他若真从军,那以后需得受的烈日寒雪,沈辜笑了笑:“再白嫩也能给他晒得炭黑,只怕到时这少年受不住,要掉猫儿泪。”
待少年身影被丛丛树影遮住,沈辜继而扯起浸透的衣服,又搓又打,总算是洗得清香洁净。
已卯时一刻,她甩甩衣服,不再滴水,便抱着往来时的幽径上边跑边跳,很快就回到学堂门。
学堂规准,辰时前捧书来学即不算误时。
沈辜将衣服挂好晾晒,便进到小厨房生火做饭。
她风餐露宿不知多少回,淘米做粥好比耍枪般简易,待火生好,沈辜揭开米缸盖子一瞧,竟已见底。
“...迟先生家,当真清贫如洗。”沈辜低喃,去寻面袋,幸而还有些玉米面在,她当即和水揉了团面团,又跑出门找把野菜,准备做野菜疙瘩汤。
菜已洗净,便等面疙瘩熟透再下,这时忽从前院传来朗朗读书声,沈辜出门望天,估摸才卯时过半的样子,不知是哪个学生早早来备学,也是勤勉。
饭好起锅,却又发现没有细盐,沈辜扶额,一时明白迟恕庸那清癯身形从何而来了。
幸而终于在米缸旁找到一小袋盐巴,沈辜弄下一撮进锅,这顿来之不易的早饭才算做好。
“先生?”盛好饭,沈辜蹑手蹑脚地走进茅草屋,看看迟恕庸醒了没。
木门刚被她推开一条缝,温和清润的男声便缓缓响起:“可是沈辜?”
“是我。”沈辜忙进门,正看到迟恕庸穿着里衣,执书在看,面色平和,并无睡意,她问道:“先生几时醒的?”
“你回来时。”迟恕庸放下书,提笔摘录几行字后,开口:“可是饿了?”
沈辜猜他已经听到小厨房的动静了,便点点头:“先生不饿吗?起得这样早,待会不是还得授课?”
“我每日只食一餐,”迟恕庸将笔搁下,抬眼看着她:“这屋中你有所求便尽数取去,只是切记这些书纸笔墨不可损坏。”
“先生,您说这些...可是恼我擅用厨房米粮,要将我赶出去吗?”沈辜蓦然咬唇,双手背后把门拉起关上。
她走向迟恕庸的书案,深深弯腰,“小人求先生息怒,日后必谨记您教诲,不再妄动这学堂一草一木,只肯先生给我个念书的机会。”
“抚安,你误会我了。”额头轻轻贴上一根微凉的手指,迟恕庸声中暗含无奈,“我习性与常人不同,说这些只望你日后担着些。毕竟你我二人要日夜相处,讲清彼此的喜恶,也利和睦。”
沈辜顿感轻松,笑颜乍放,尚没顾及迟恕庸不好人亲近的习惯,两手一把攥住额上手指,道:“原是沈辜心思狭隘,错怪了先生,对您不住啊。”
“无碍,”迟恕庸手指微动,挣开她双手束缚,“你可有何忌讳,我此刻起记着。”
“沈辜一介粗人,能念书吃饱便是大幸,何敢有什么不喜欢呢?”沈辜方意识到唐突了先生,摸摸脑袋,蹲下去仰脸,明眸弯弯地看着迟恕庸。
“也好,”迟恕庸不强求沈辜现在就说出,毕竟这孩子才来一日,他起身,“你先去吃饭吧,我穿好衣服便来。”
“哎!”沈辜饿得口齿生津,这下得令,马上跳起来跑回小厨房。
吃了小半碗压饿,便又盛好两碗疙瘩汤上桌,摆好筷子乖巧等着先生。
迟恕庸今日穿的元色圆领衫,木簪束冠。
看他踱步从竹林下走来,沈辜拄着下巴,看的同时想,这迟先生面如冠玉,粗衫也难掩贵气,可不只像个教书先生。
迟恕庸这番坐下,望着碗中热气,“你早早出门,只为做这碗面汤吗?”
“一饿了,我睡都睡不着呢。”沈辜笑说,“再者说,天大地大,饱腹最大。”
“那便吃吧。”迟恕庸照昨先用筷碰了碰碗口,之后却一口未动。
沈辜尊他先吃后,便捧碗喝汤。
她吃饭时尤为专注迅速,却并不丑陋,让人瞧着心喜。
虽不重口腹之欲,迟恕庸也被沈辜的吃相所感,久违地有尝些菜饭的念头。
可他终究没有再动,只是静静陪沈辜吃完一碗饭,又递上自己的那碗:“你年纪小,多吃些无妨。”
沈辜抿唇,从碗底抬头:“先生您的一餐,非早饭?”
迟恕庸颔首,“我只在午后用些清茶白粥。”
“那昨晚也是陪我?”
“抚安,你莫嫌先生,我方才未用这筷。”迟恕庸没答,大概觉得这问题不值得问,见沈辜迟疑,把她的空碗换过来,“你慢些吃,吃完来学堂。”
他将空碗洗了离开。
而沈辜低头看着满满一碗疙瘩汤,用筷子戳着汤面浮着的野菜后,忽然不愿再吃。
若是她从前遇到迟恕庸,定会疑心他是要借她杀人,或是在对李持慎不利。
可她已经不是镇国将军了,她如今不过一个十一岁的无能孩童,甚至伤过迟恕庸。
他却仍旧待她好,不计前嫌教她念书。
还被她三言两语所骗。
天底下,真有这样好心的先生吗?
沈辜起身把面汤倒回锅内,洗完碗,便去前院学堂见迟恕庸。
“请先生安。”见到迟恕庸,沈辜顿时换了副模样,眉开眼笑,作揖又做得标准,和任何一个尊敬先生的乖学生一般。
“抚安,你坐在这。”
迟恕庸指向第一排中间的矮案。
“抚安?就你还有字?”
身后传来道熟悉的声音。
沈辜笑着转身,对其施平礼:“正是小人。”
猎户少年已穿上青灰的长衫,对讨厌的小无赖既真是先生的学生,还有表字这件事,深感一言难尽。
先生在侧,他又不敢出言不逊,便撇着嘴还礼说:“我叫王苌。”
“请王苌兄安。”沈辜微笑站直,“我官名沈辜,今年十一,称王苌兄声兄长,该不为过吧?”
“随你。”王苌认定她还是那个无恶不作的小无赖。
总有一日,他要揪出沈辜的真实面目,让先生把她驱逐出村!
“都坐下。先诵读会。”迟恕庸拿起戒尺,把《千字文》递给沈辜,“你初来,先学字。”
“谢先生。”沈辜乖顺坐好,翻开书从“天地玄黄”始学。
坐在她左后侧的王苌见状,暗中嗤笑:小无赖就是蠢蛋,居然连《千字文》都不曾读过。
他跟迟恕庸念书的时间最长,故而对其的仰慕之情也最深。
而沈辜劣迹斑斑,王苌恨不得将她打死扔进悬崖,好过站在学堂,污得先生和他的眼。
将近辰时,学堂人已尽数到了,数了数,连沈辜一起共十五人。
小刘村敬重迟恕庸,都乐得将家中孩童送进来,也有些替子孙日后考学的打算。
和沈辜同案相坐的也是个少年,只不过这少年比起王苌来,是有万分的教养。
他见新学生来,没有半点新奇,拱手自报家门:“某姓刘,名玄淮。”
“我叫沈辜,你也可以叫我抚安。”沈辜总算见到位好相处的同龄人,不由露齿一笑,以示善意。
刘玄淮眸光微闪:“某见长兄十分面善,可是曾有缘相见?”
“自然,自然,”沈辜掩唇轻咳,“玄淮兄若听尊亲骂过那小无赖,那便是我了。”
“...那是你?”刘玄淮盯着她看了又看,终于从眼睛里看出点小无赖的影子,“蛮,蛮好。”
好吧。
看来交友无望。
沈辜似乎能从刘玄淮的双眸里看出犹疑,她自觉地挪了挪屁股,离这胆小的孩子远一些。
“我可是不该问吗?”谁知小少年困惑地眨眼,问她。
“你们都讨厌我。”沈辜抿唇,捏紧书页。
刘玄淮摇摇头,“哪个是他们之流?常言道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你既改过自新,那该厌弃的是你的过往,而非此人也。”
“玄淮此言不虚。”沈辜兀然放心,笑着贴过来与他挨着坐,“那日后多有请教,君休嫌烦呐。”
“定然。”
辰时到了,迟恕庸给出一题,让众人在今日作出篇文章。
沈辜被另外布题,只是先叫把《千字文》读半,再择出生字去请教。
中途迟先生留出半个时辰给众人休憩,沈辜只念字正愁无聊,当即推了推刘玄淮的肩膀,“玄淮可出去玩玩?”
“抚安啊...”刘玄淮困倦地揉眼,“我来得过早,现时正疲得很,明日再一起玩吧。”
沈辜咂舌,“今天卯时读书的就是你吗?”
他点点头,趴着书案,很快睡过去。
“真是勤学啊。”沈辜不便打扰,即和迟恕庸说了声,转而上山去了。
她以这山中怪石训脚下功夫,也不曾忘没手间功夫。
狐鬼山不高,可却宽广无比,里间蛇虫无数,沈辜行走间打起十二分心思避让着。
她来此是为找根坚硬的木棍,充作武器用。
预先想练剑,毕竟军中无人不知沈将军一手摘星剑使得出神入化,能一炷香内取敌人首级于无形。
可正因此,她不能再用剑。
李持慎只比军中人来,更熟知她的剑法,届时入京,被他识破身份,无穷后患自不必说。
正思虑间,沈辜瞧见枯叶下正埋有一长棍,远远瞧见就觉色泽光滑,她俯身拾起,在手中转了转,才惊觉其粗细合宜,韧而不软,坚而不干。
正是根好木材。
只是这木棍过长,有她一人半高,甩在手里并不方便。
可是...沈辜黑眸一亮,她既使不得剑,那便练枪也好。
长枪一出,防不胜防。
找到趁手的武器,沈辜满足回身。
“喂,你这无赖不偷鸡蛋,改偷木头了吗?”
王苌两手叉腰,勾唇不屑。
他踢踏着脚下碎石,侧过头对身后的几人说道:“我就说无赖狗改不了吃屎,你们看,被我猜着了吧。”
那几人以王苌马首是瞻,闻言都点头应和,即便觉得沈辜手里那根木头没什么好的。
看见他们,沈辜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她早听出身后有人在跟着,只不过不想惹事端,让先生不快,这才按捺不动。
此时见王苌的架势,她是轻易走不了了。
那便直接点了结吧。
沈辜负棍而立:“请王苌兄慎言,我不曾得罪于你。”
“哈哈,恬不知耻的无赖!你还有脸说得罪?这小刘村上下,哪个不被你偷过东西?”
王苌呸了声,“我今日就要替天除害,把你赶出村子!”
“那就,赐教了。”沈辜眉眼微沉,但先笑了,握着长棍作揖,“无论输赢,请勿将此事告诉先生。”
“就你他娘的有礼教!都给爷上,打趴这个无赖!”
王苌暴喝,随之领着四个少年齐刷刷扑向沈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