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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梁诤,你很娇弱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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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沈辜睡得将熟,窗棂忽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指关节扣动木条的声音在深夜里实是响脆,余音更甚,传出长街许远。
敲者停顿片刻,没有听到里间有穿衣的动静,眉头微皱,两指拉开一条细缝,方要埋头探望,黑漆漆的夜里倏然飞出一带寒光,自来者的脸侧擦血而过。
“阁下好雅兴,深夜来访,也不怕主人恼。”
来人愕然的目光落到沈辜的身上,她衣着整齐,似笑非笑,哪里像睡熟将醒的模样。
“你竟还未入眠?”
“怎么,好让你睡梦偷袭?”沈辜眯眼,转而跳出窗口,一跃落至地面。
梁葫芦随之落下。
“说吧,找我何事。”
站定后,沈辜才发现黑夜里还有一道矮影,凑近前瞧,笑了笑:“原是小公子找的某。”
五年过去,梁诤的容貌越发艳人,锦衣玉带,矜贵非凡。
“沈辜,我见到你进县了。”
为何不来梁府?
梁二公子抿紧唇角,他紧紧扣住四轮车的扶手,披一身月色抬眸而看,衣袍泛着珍珠似的光泽,气质妖冶又离奇地纯粹。
“公子厉害。”沈辜抱长棍靠着街边空桌,她盯看梁诤紧绷的脸,指尖微微搓了下,“不过小公子吩咐梁老半夜爬窗,必不是向某倾诉私情的吧?”
“别胡言乱语,”顿了顿,梁诤咬住下唇,细致的下颌紧紧绷着,很紧张却又耻于开口的模样。
见状,沈辜调笑:“莫非是有人对小公子倾诉私情,扰了您?”
“并非如此!”梁诤的情绪变化得很异常,几乎是一瞬间,就由心感耻辱,转化成暴怒。
“这不是,那不是,小公子别真是把我当你家奴才戏耍吧。”
梁二的性子和他的脸一般,越长越盛,有时看,觉得像只恹恹又野的猫。
沈辜懒怠伺候他,腰身一转,作势欲走。
“小兄弟,千万等等!”梁葫芦着急地扯住她小臂,声音喑哑地解释:“实是难以启齿,故我家公子才一时情急,未能注意分寸,请你多担待些。”
“担待担待,”沈辜压眉笑开,“我自担待,也是见小公子不良于行的份上。”
“不过您二位倒是别做闷葫芦了,赶快把找我的事说出来,我明日还得赶路。”
这主仆两一个赛一个要脸,梁诤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的尊严被个无名小卒挂在嘴边玩笑的,他转动轮子,背过身,一言不发。
梁葫芦几次张嘴,也都哀叹了事,丁点儿字不吐。
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沈辜看得难受,她望着梁葫芦垂垂老矣的身姿,冷笑一声,一棍伸开,抵住梁诤四轮车的罅隙,用力把他连人带车都别过来。
“求人便是求得这样?小公子莫不是想施钱与我,好给你收拾身后事?”
“你!”梁诤长眸睁动,薄怒染红两颊,却只把唇色衬得更苍白。
沈辜终于望见他唇瓣干裂,隐隐透着血色,眯眼上前,撑着棍子蹲下身,道:“这几年你与梁老多次以重金雇我做芝麻小事,我私下是很感激的。”
“我也敬你一声公子,应当为你出出气。但是小公子,”她眼光慢慢滑动,落到梁诤脆弱的双唇间,那儿正轻轻吐纳着灼热的气息,隐约能见红润的舌尖,“你总是瞧不起某,言语刻薄得叫人难过。”
确实,沈辜五年里数次在奉和县与小刘村往返,几乎都是为梁诤的事走动。
这主仆两亏有银两数千,却不请奴仆,梁葫芦年岁大,重活根本干不了。
梁诤又尊贵,手就没碰过粗物。
她费心劳力,碎银一趟趟地赚,回回都让梁二恶意嘲讽一番。
越想越不是滋味,沈辜起身,又弯腰,定定望着梁诤。
而后也报之三分恶意,两指并拢,狠狠揉捏小公子饱满的唇口,直至那处嫣红若花,才笑着用被血与沫濡湿的指尖,弹弹梁诤过分惊愕气愤而微微鼓起的脸蛋,“您就别硬撑了,还是快些向我求饶罢。不然像您这般好看的小公子,死了我也怜惜不是。”
“沈辜,你...恬不知耻!”恼怒扯起袖角,梁诤发狠地搓着被沈辜弹过的脸和唇,直把满脸揉得滴血似的红,才停手,可见也是气到了极致。
沈辜低笑不止,她不过是了却点小心愿,谁让这位总那般欠打。
“小兄弟,二公子,您二位就别玩了。老朽都快急死了,唉!”
梁葫芦把伸缩自如的木梯子塞进街道一隐秘处后,锤锤老腰,蹒跚地挤到两人中间。
他点点沈辜眉心,见其被戳得后仰头颅,还不住咧嘴笑,又是气,又是无奈,索性也摇摇头戏声道:“过几年都是及冠的人了,能娶妻了都,还天天胡作非为。”
论及娶妻,梁诤如今已到了年岁,可他听到梁葫芦谈到沈辜应当娶妻,联想到若是成真,那他的奴才就会有子孙,更甚者,不会再答应他各种无理索求。
......不行,沈辜是他的奴才。
不能让她离开,梁诤袖在腿上的手捏紧僵住,他死死地掐住毫无知觉的腿部皮肉,半晌,晦涩地出声:“沈辜,有人要杀我,我给你一千两,护我周全。”
仇家找上门了?
沈辜收笑,她转头问:“可知是谁?”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看清对方眼里的疑虑后,答:“不知。”
总归逃不脱京城里的那些人。
自梁诤的家主兄长失踪后,梁府为二房叔伯所控,他们都是贪图富贵之人,不顾君臣忠义,死死地跟在右丞相李持慎的左右服侍。
小皇帝上位之后,李党更歇斯底里地清缴旧时仇人,梁二大概是他们斩草除根谋虑里的一分。
眼见再瞒下去,就无活命的机会了。
梁葫芦沉痛地把经过娓娓道来,自然,他未把来者势大的猜测告知沈辜。
梁诤的命更重要。
他说,这几日他出府时,总能见到各异人等在他们府邸边徘徊。
不出一天,果经凶险,梁诤被药迷晕,遭刺客扯开上衣襟,蘸墨写下“媚颜求我,或可饶命”八个丑陋大字。
幸之又幸的是,刺客好色又自负,只羞辱而未对梁二实施其他恶行。
但即便如此,也叫门庭显贵的主仆二人耻恨相加。
沈辜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梁诤,她只是见美心爱,但有无这美色以供愉悦,并不重要。
她更想得到他们承诺的一千两银子,北疆之行,路途艰辛,万一在途中战事爆发,会有许多百姓流离失守,乃至会遇见些战败退下来的散兵游勇。
有了这笔银子,就能以人饱暖,收买人心,然后沈辜再将其训练成自己的精兵,横空出世,杀阒贼个人仰马翻。
她算盘打得噼啪响,对梁诤的态度也就和悦许多,“梁老这一说,还真是件危险事。幸而小公子无碍,不然某定心痛欲死。”
梁诤冷冰冰地道:“别装了,你就说接不接我的这单买卖。”
“哟,某不一向重情重义嘛?想定是想极,不过...”
她富有心机地顿了顿,脸上适宜地露出担心犹豫的表情。
“不过什么?小兄弟但说无妨。”梁葫芦因正算计着沈辜,涎脸微笑。
“我有一至亲兄弟,他此行同我一起来的。若我遇了险,我这小兄弟麦草不分的,日后可怎么活啊?”
麦草不分的小兄弟,王苌,你若有知,也多担待些罢。
为了挣钱,用用苦肉计想必效果更佳。
“...你要多少?”
梁诤语气厌恶,他移开目光,根本不想见到沈辜贪财计算的模样。
若非其功夫不错,或许连自己的奴才都当不成。
沈辜浑不在意他的表情,她慢悠悠地摊开一只手掌,左右晃晃,笑着开口:“五...”
“五百两?”梁二公子一声嗤笑,“区区五百两,就让你露出这幅丢人样子,还真是难堪。”
他修长的手往后挥了挥,“给她。”
梁葫芦低头应是,从袖口掏出几张银票,塞到沈辜手心,而后叮嘱:“我与公子近日都住在县酒楼的甲字房,还望小兄弟待得天明就来,也好解老朽夜夜难寐的担忧。”
“自然,”沈辜麻利收起银票,轻巧地拜别过,一个蹬跳,就又回到窗棂处,开窗进屋。
而后借着冷冷月光,她掏出犹存余温的钱票,笑得放肆。
五十两啊五十两,就这么被梁诤那傻子喊作五百两。
啧啧,就冲这份豪情,也给他杀两个恶人助助兴。
......
黑浸浸的长夜破开罅隙,曙光从中散开,漫天粉红霞云,正是露水未干的清晨,沈辜交代王苌一番,就穿上灰沉沉的衣衫,步履轻快地出了客栈。
寻到梁葫芦,却见他面无人色地呆坐在梁府门口,惯常弯下的腰背,此时倒挺得很直。
沈辜从其身后看时,没有那一头华发,还真以为是哪个年轻力盛的汉子。
“梁老,我去酒楼怎么没找到小公子?”
她拍拍梁葫芦的背,转到他身前,才注意到梁葫芦两眼绝望,两只手上全是诡异的血迹。
“怎么了?”
“沈辜?沈辜!”无神的眸子甫一被声音唤回神采,梁葫芦霎时流下浊泪两行,颤颤巍巍地拽着沈辜的袖子,跪下道:“快去救救都惠啊,求求你快去救救他吧...”
都惠?这是谁?
沈辜疑惑地弓身,“梁老,都惠是?”
“都惠...都惠...都惠就是梁诤!你怎么这么愚笨,还不快去救人,再晚了,梁家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头次听这慈祥卑微的老人口不择言地骂人,沈辜皱紧眉头,扶起他坐好,“刺客?带梁诤去哪个方向了?”
“用刀挑了他的脚筋,就,就拖着往那儿去了。”
沈辜回头一望,梁葫芦手指所向,尽头是条深巷,常有市井无赖聚集在那儿干混事儿。
事不宜迟,救人要紧。
丢下梁葫芦,沈辜纵起内力,健步如飞,不过十几个喘息间,她便到达巷口。
未进前,已有含糊不清的骂声,仔细一听,却十分耳熟。
她狭眸张望,认出这些畜生。
这四人混迹市井之中,偷摸强盗,恶事做尽。
后来他们去梁府偷盗,被留夜的沈辜捉到,暴揍几天,便丢出了府。
之后许久未见,还暗暗纳罕,原是等她离开,伺机报复梁诤呢。
就在这当口,梁诤被几人踢翻四轮车,瘫着血淋淋的双脚,狼狈地趴倒在地。
发冠也被扯进尘土中,白腻的脸皮被其中一人狠狠甩了一巴掌,不过顷刻,脸上就泛起红肿清晰的五指印。
绸缎团绣的长衫被撕过来扯过去,露出纤长雪白的颈肉,徒惹欺凌。
梁诤被兄长养得太好,什么武功都不会,现在废了一双腿,自然是连基本的自保之力都没有。
面对强力欺压,他只能用怨毒的眼睛一直盯着几人的脸,如条幼稚的毒物自逞厉害,实则会遭到更狠厉的暴打。
无论他从前如何富贵,如今在奉和县,他只是个娇弱无能但又貌美的小公子而已。
就在梁诤口吐鲜血,双手握拳,难堪至极,意欲玉石俱焚时,巷口的阳光忽被一道瘦高的身影挡住。
“敢问诸位,可看见我家小公子了?”
一把清凌悦耳的声音,听似闲适带着笑,细听却能察觉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癫意。
梁诤认得这声音,辨出来人的那刻,即便从前再多鄙薄不满,但这时候,他不可否认地感到了巨大的安心。
带头殴打梁诤的泼皮恶狠狠回头:“没看见!快滚,否则本大爷连你一块打!”
他话音未落,蓦然放大瞳孔,四肢颤抖,僵立在原地。
“是是....是你!”
其他打得正欢的无赖们听见自家兄弟惊惧的声音,不由回头。
几人一看,正和沈辜黑黢黢微弯的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好似长枪的枪尖般刺人。
巷子鸦雀无声,恶人陷入恐怖之中。
“某见这四轮车,很是像我家公子的啊...”
沈辜缓步上前,嗒、嗒、嗒、她长靴提起一粒石子,咕噜噜滚落到四人脚前。
她的穿着看起来只是个瘦弱小厮,甚至手无寸铁,但步步逼近的气势竟吓得四个人高马大的恶徒两股战战。
“大人...大人!您饶了我,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大人我求求您...”
带头的泼皮再也受不了沈辜的压迫,他立马痛哭流涕,跪下后便不断磕头,直将额头磕得血迹斑斑。
其余人见此,也都轰然跪倒,涕泪横流地求沈辜放过他们。
幽深的小巷,一时之间哭声悠长,有若青天白日鬼嚎于此。
沈辜嘴里轻啧一声,慢慢收紧五指,略过众喽啰,目光遥遥地飘向双手护头,倒卧在地的梁诤。
“小公子,您还好吗?”
她的问候也漫不经心。
好像梁诤的伤在她这里,根本不值得留下一点痕迹般。
梁诤甚至觉得,沈辜能从言语里表露出那点微薄关心,也是在为昨夜的五百两钱而尽责而已。
良久,他肩颈微动,没有抬头,沉闷嘶哑的回答从他环紧的双臂空隙里传出:“...无碍。”
沈辜略眼瞧了一通,从梁诤外露的颈子上看见许多明显的青紫。
她知道这位爷惯会嘴硬逞能,并不相信他真的无碍。
斜眼撇过还在磕头作揖的小混混们,她唇角微扬,扯出一个尤显血腥的微笑。
近几日功力似有所突破,她还挺想试试自己的拳脚。
于是挨个把人踢倒在地,意料中的毫无反抗,她心里更是痒痒,好战的欲望如烈火焚烧。
鞋尖挑起最开始求饶的小泼皮下巴,沈辜居高临下地道:“起来,陪我打一场,我便放过你们。”
“...对了,我不会手下留情。”
原本还犹疑恐惧的小混混听到这句话,知道再无退路可言。
答应她会被打,不答应会被打得更惨。
四个人暗自对了个眼神,向死而生,凶心大起。
为首的立刻抱住沈辜小腿,冲后面的弟兄们大喊:“快点,踢他下三路!”
沈辜环手笑笑,借着小腿上牵制的力量,另一只腿抵着墙壁飞跃半空,瞬时凌厉脚风破空而出,发出飒飒厉声。
那个冲上来的无赖还没来得及看清沈辜的脸,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吐了几口夹带碎牙的血沫后,连退数步,捂着腮帮子倒地不起,哀嚎凌天。
抱腿的见状不妙,迅速抽出腰间的弯刀,抬头凶残地把刀尖狠狠刺向沈辜的小腹。
众人只见灰影一闪,又听到混乱之中无比清晰的一道嘲声:“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很快尘埃落定,余下半声当啷的脆响,弯刀被沈辜踢飞落地,行刺的人也已捂着断掉的右手在地上翻滚不止地痛嚎。
兄弟折了两个,剩下的两个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现在早被沈辜几脚给踢没。
他们两个眼泪汪汪,开始狂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有个机灵的,见沈辜表情淡淡,将笑未笑的模样,福至心灵,连滚带爬地冲向梁诤。
梁诤闻声抬头,双眸黑沉无底。
望着他黝黑阴冷的眼睛,跑过去的泼皮打了个冷战,但为了活命,他只能又哭又求道:“公子...公子您救救我,我是个贱人,今日冲撞了您,改日必登门致歉,只求您现在救救我,饶我一命...”
“改日么,”沈辜倚墙,脚底踩着那把弯刀,慢吞吞开口,“不妨今日就将此仇了结,也胜过你们这些东西再去登门扰我们公子清闲。”
恶徒们僵住身体,他们永远忘不了那日在梁府落败,沈辜把他们关在柴房当沙包打的惨痛经历。
只是偷点银钱便落那般下场,现在他们...打了小公子,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
现在他们打了主人,招来的可是只武功高强的疯狗。
“如..如何了结?”为首者哆哆嗦嗦开口。
“我是替公子办事的,这赏罚自是听主家的。”沈辜面上带着肤浅的敬意,跨过诸徒,来到梁诤面前,终于大发慈悲地把他半扶半抱上四轮车。
梁诤从始至终,都只能无力地任由她搂抱动作。
在此过程里,他面皮紧贴沈辜犹带寒意的衣襟,深吸一口衣上的气味后闭起双眼。
沈辜...
他终于松口,语气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嫌恶,“我虽是付你银钱的人,但你若有想做的,我会应许。”
言下之意,如何处罚这些小喽喽,全凭沈辜作为也是可的。
“哦呵,”沈辜意味不明地勾唇,她俯身理理公子杂乱汗湿的鬓发,“那小的谢谢公子了。”
她转身,一脚踢翻趴跪的几人,缓缓蹲下去,把弯刀拾在手心里玩弄,“我家公子良善,见不得血腥,你们么...”
沈辜温柔道:“其实我素来也不爱记仇,颇心软...”
闻言至此,几人自觉还有回寰的转机,各自窃喜。
只是劫后余生之感尚未落实,便听眼前的活阎王一字一句接着说:“...故此命给你们留下了。但我家公子身上的伤不能白挨了,这样好么?诸位请自断一指吧,刀也有的,莫不要嫌。”
“当啷!”
沈辜站起来,拎着刀把子,在脸色惨白的四人眼前晃了晃锋锐的刀身,便将其扔到最开始抽刀之人手下。
“现在开始吧,切莫误了我家公子疗伤的时辰。”
……
一刻钟后,沈辜推着梁诤,面无表情地踩过长短不一的手指,走出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