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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出得奉和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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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沈辜把一车纸墨笔拖回小刘村后,她的地位几与迟恕庸齐平。
每次练完棍下山的时候,撞见些闲散村人,大概都要获得对方一个拱手,外加句恭恭敬敬的小先生。
这般场景是远超她预想的,她本只想和村人客客气气地,没想抬高自己,但事已至此,沈辜在对方叙礼时,也一概回礼。
是日大雪,万籁无声,沈辜与王苌练完,从山间下来。
“抚安,你七言学得如何了?”沈辜刚放好长棍,茅草屋里就传来迟恕庸的问声。
“先生,我心里倒有些词,只是总作不出有意味的好句子来。”
她舀起一瓢冷水,灌进嗓间冲散许多热气。
再把水瓢递给王苌,他利落地一饮而尽剩下的水。
二人再走出小厨房,到草屋门前,弓腰拜了拜。
“先生,您可是要检测我的学况?”
沈辜已做好准备,王苌蹲坐在地上,幸灾乐祸地等她被斥责。
“不,你收拾些行李,随我上京一趟。”
话声一落,沈辜和王苌齐齐惊了。
迟恕庸照旧穿着沉青的直裰,背手而出,他定定地望着沈辜,音调缓和地道:“同我上京罢,过些时日还会回来。”
“这...”沈辜犹疑,她并非不想去京畿,但时候不对,如今她不过算是江湖上三流高手,遇到差错,大抵是处理不当的。
行将差错,于她就是万劫不复、永生悔恨。
“无需担心,我不会叫我的学生身陷危险中。”
迟恕庸或许真是无情人,但对于他的诺言,沈辜还是信的。
思忖再三,不过是损害些皮肉,便一咬牙,答应了:“先生,我亦会护你安危。”
“去收拾吧。银钱无需带,我身上有几张银票。”
没问银票从何而来,沈辜早懂得和迟恕庸的相处之道。
“等一下,先生,抚安!”王苌急急站起来,“我呢,可以带我一起去京城吗?”
他跟着沈辜练武,就是为看尽繁华,如今有个大好时机,他没道理不抓住。
“...不行,”沈辜断然拒绝,“王苌,你还不能去。”
迟恕庸负手而立,并未出声驳斥她,这也是他的意思。
沈辜天性上乘,日后可堪大用。如今带上京,不过磨炼她。
而王苌,他并无意于他。
“为何,为何呀?!”暴烈的少年难以理解,他期待地看着自己的武师傅,大声证明道:“我已能打出掌风了,我从学堂到山顶,也只用半刻钟了!我追得上野兔野鸡,我甚至可以脱下衣服,进冰河中冲洗!”
他确实长进不错,可也只能在小刘村里拔得头筹。
眼见他还想说,沈辜转过身,笑里藏刀盯着王苌道:“王苌,我不让你出村,是因为我还不想在你遇险时,费心护着你。你那点掌风,能摧折枯草还是树干,你我心知肚明。”
“不要自不量力。”
她掉头走进草屋,收拾几套衣物,与随行的几卷书,便和迟恕庸道:“先生,走吧。”
迟恕庸颔首,先行一步。
沈辜经过王苌,他好似被打击得狠了,失神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满脸不甘和茫然。
唇瓣微微抿紧,她蹲下来,一手揽住他的脖子,碰碰额头,轻声说道:“王苌兄,你何须急迫一时,在我手下经练的人,没有不成就的。你若信我,便乖顺些,这些时日都要更勤谨地去练武。兴许下次,便是你我二人出村了。”
“抚安,你休要哄我。我比不得你聪明的。”王苌思及和沈辜的高低对比,蓦然放声痛哭,“这一月,你随意就打断一棵二人环抱的树干,可我却连小枝丫都折不了,如何比得!这前途怎么挣得?!”
沈辜噗嗤一笑,揉着这小子的头发,“大丈夫不轻易落泪,你在年纪上可是我的兄长,此时便在小弟面前丢脸嘛?”
“我虽年长于你,可却处处不如你,这怎么不叫我难过呜呜呜。你个无赖,连哭都不让人哭...”
实在是好笑,这有何可比呢,沈辜埋头顿了顿,你只知我当今是奇才,却不晓得我心里埋着何等血海深仇。
天赋平常又如何,上辈子她也不过以常人之身,爬到了镇国将军的位置。
“爱哭就在这哭着吧,哭完记得合好学堂的门再离开。我先走了,你自珍重。”
沈辜起身离开,背影瘦削。
等她走后,王苌一溜儿爬起来,抹着泪,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小声哽咽:“都不多安慰几句,我爹还说你日后定会倚重我呢。真是屁话。”
虽说如此,他还是阖上门,却不回家,自往山间继续练武了。
*
行船到对岸时,一路沉默的迟恕庸忽开口:“你和王苌,似乎关系非常?”
沈辜笑笑:“开始我打不过他,后来他打不过我。男子间的友谊不就在打闹中深厚的。”
“刘家二兄弟呢,也是如此吗?”
从地上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沈辜眯眼,朝着水面掷去,一连划开十几枚水花,高声欢呼了下,说:“先生问这些事,没一件要紧的。不然您也答我个问题,我便顺着答您的。如何?”
迟恕庸微哂:“且问你的。”
“先生的故人,”沈辜窜到他面前,睁大双眸打量,“可是成丰帝?”
“...如何得知。”迟恕庸脸色顿变,眼梢沉下,眸里溢出的亮色如寒刀的刀锋。
被他如此有压迫性地镇着,沈辜丝毫不慌,她把双手枕在脑后,倒着身形走着道:“先生啊先生,我虽年纪小了点。可也并非蠢笨,你可记得那日,到岸边迎我?”
“我问阿,先生您怎么来了。”
“先生您说:隔江吊唁故人。”
“故人呢故人也,京中已故之人的消息,如何能传到小刘村里一先生耳中?不过是这故人天下无人不知,他故去,天下人都要为其缟素。”
“先生,”沈辜弯起眼睛,毫无笑意地说:“您可知,我也见了满县白布。”
而她,也恰巧与其有些渊源。
“沈辜,若不是你恶名在村里已久,过往干净。我或许会认为,你是易容来此,专为谋算我的宵小。”
迟恕庸不愧是能在小刘村埋名多年的人,心思深沉得能在转瞬间就收拾好外溢锋芒,他这厢恢复温和无害的表貌,伸出手指点了点沈辜的眉心,慢慢笑道:“正是成丰帝。”
“哦,那学生这便答先生的问题。”沈辜得了答案,却并无欣喜张狂的表情,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后,就应允方才的交换问答。
“停,”迟恕庸止住她的出声,“换个问题。”
“行,您问。”
“你舍命习武,是否为报父母之仇?”他眉峰微微皱,“据我所知,关南大洪,诀尽田舍。本不该如此惨烈,只是朝廷拨的救款皆被些贪官所食,是以流离失所的百姓数不胜数,如你般父母丧失的孩童亦不知其数。”
“沈抚安,你仇恨朝廷,是吗?”
果然,这位早暗中调查过她的身世背景了。
不若如此,她在他身边根本待不下去。
沈辜耸肩,“先生,您这是两个问题,我该答哪一则呢?”
迟恕庸:“你自选择。”
“好吧,先生您毕竟是我再造父母。”她掉头,跨步,“小的亏些本,答一赠一。”
“则一,我是想复仇。则二,我不恨朝廷。”
真假参半,多得人信。
沈辜余光瞥见,就迟恕庸这样的人,都没表露出对她话的怀疑。
于是心情大好,笑眯眯补充了句:“冤有头债有主,我沈辜已不当蠢货了。”
在李持慎身边做了二十多年的蠢货,她当得够够了。
“先生,该我问了。”
迟恕庸看她一眼,“问罢。”
“成丰帝有何物要留给您?是金银千万,还是高官进爵?”
她的话并没有触及到什么隐秘,迟恕庸淡淡道:“只言片语,好似是给那沈将军的。照侹自其死后,总神思不属,哀过便伤,留下泣血三言,托我拿出宫,祭给那人。”
这么说,是给她的遗言了。
沈辜把手笼进袖口,慢慢捏紧拳头,把脸也沉进阴影里。
周行,我死了,你都不叫我安生。
生前给其固守疆防便也罢了,死后还要去催扰。
看来这天下,她不得不上心些了。
周照侹是她不算话的友人,他的一厢情愿,却救过她数次。
恩仇恩仇,报恩复仇。
“先生,我届时可看看吗?”
“看罢,你看后也该记住那沈将军。她风华正茂时,我遥遥见过一面,很是冷硬厉害的人,可惜...”
他没可惜下去,因为他自身与其处境相似。
不过镇国将军被陷害死了,而他苟活至今。
说起来,他只记得这位女将军姓沈,却不知其名其字。
大抵这天下人都习惯称其为沈大将军,亦或镇国神将了。
又有几人认得她的姓名呢?多么可悲。
师生两人各怀鬼胎,清诉了通虚情假意的心肠,便各自按下心思,默声走向县里。
进了奉和县,先是歇了一晚。
翌日清晨,迟恕庸带着沈辜等到了一位通身黑衣的男人。
他背着柄有沈辜人头高的刀,眼珠子黑魆魆,像暗无天日的深井。
沈辜一见到他,就戒备地扯住迟恕庸的袖口,这男人身上杀伐之气极重,若非久经沙场,定然是江湖杀手。
他眼神冷得像冰,又阴惨惨地如尸体般了无生气。
直觉告知她,这人极其危险,要打起十二分警觉。
“这是我学生。”迟恕庸率先开口,他轻轻拍了下沈辜搭在他腕上的手背,向黑衣男人稍作介绍。
黑衣男开口了,他的声音简直如火烧过般沙哑难听,也明晃晃地带着不满和杀意:“你没说有两人。”
迟恕庸对其释放的危险气息熟视无睹,他抽出一张极大数额的钱票,道:“两人,自然是两人的价钱。”
男人寒眸渐阖,他拽过钱票,自报名号,“我是枭。”
迟恕庸微笑:“久闻大名。”
而后不再寒暄,枭在前走,带着沈辜和迟恕庸绕过几条街,到了湖边,已有一乌篷船等着。
“关中水势危急,绑好自己。”枭扔下一捆绳子,转而进到船身,脱下黑衣,换上蓑衣。
沈辜往后看时,见到他肌肉虬扎的宽厚背脊上密布着长短不一的疤迹,有几道暗红色的,显然是新疤。
“勿要多看。”
迟恕庸提醒她,沈辜便收回目光,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