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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愿她安居(episode 1) ...

  •   坚持来警局的人并非忍足,作为一个正义感并不十分强烈的旅游者来说,他并不愿意在自己平静安详的假期夹杂上一些犯罪事件;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权衡现场情况后,他跟着某位正义感强烈的当地老先生坐到了原木色的警局长凳上。冗长的手续办理过程让忍足逐步陷入无所事事的沉思,从沉思渐渐逼近脑内酣畅淋漓的回忆、联系、思索和挣扎。
      玻璃门外的光贴近他平光镜片下的长睫毛,金色的阳光下是小津槙平淡的脸,然后如胶片变换般闪回成她七岁的样子,盛装打扮下一脸幼稚的怨怼;稍后因自怨自艾而下垂的双眼皮居然落下两片泪水,沿着脸颊的弧度落进她戴着的围巾里,围巾下面是她从制服大衣里伸出来互相扭绞着的双手,用要把指骨折断的力道。小津槙从七岁到十四岁,乃至之后十年的形象都不断在忍足的脑海中闪现。除了小津槙,忍足不知道还有没有谁可以胜过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塞上这么多让自己走也走不出去的荆棘,稍微踏出一步就可以头破血流。

      有人好心给忍足递上了一杯咖啡,他起身笑笑点头接过,滚烫的深褐色液体不慎洒了几滴在他手掌的虎口处,微刺的疼痛把他从一直以来无所事事却沉溺其中的沉思中推醒。平光镜片上那个自以为高贵得像玛戈皇后的七岁小女孩迅速不见了,等忍足想再次理清自己脑细胞上浮现的画面,晕上镜片的影像迅速变成了一团水蒸气的氤氲,雾霭消散后是浮在深褐色液体上呈旋涡状的奶沫,隔着纸杯感受到的烫人温度却这么让人安心。

      这一次,不想让真相埋葬于时间。
      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真相,时间却有权利不让人知道。

      警局陈旧的木椅子上有深深的刻纹,忍足屏息凝神,伸出纤长的手掌覆上,静静地感受那深刻的纹理,人仿佛被木纹的漩涡带回从前的从前的从前……总之是某个接近真相的日子。

      “——小津槙是传说中的天才少女,绝不负她父亲小津缜彦是当时代最负盛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其后转型为指挥家成功的盛名。”
      直到现在忍足现在仍然记得在朝日新闻密密麻麻的小字中,小津槙的父亲小津缜彦曾经拥有过那样珍贵的一席之地,脸庞上是意气风发的表情,定格在黑与白以及其两极的过渡间,清清楚楚地告诉世人,他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近旁的生活照中,小津缜彦和他太太的膝下坐着因为版面过小而面容模糊的一双儿女,相片上的小津缜彦用他向来无懈可击的表情告诉世人,他拥有着一个完美之家,一个大家闺秀的妻子,一双面貌清秀的儿女,“一个品学兼优业余辅修小提琴并拥有不俗的修养;而另一个更是小小年纪便展露出了惊人的音乐才华,你很难相信,由这样一个幼童演奏出的旋律能让人陷入如此深刻的自我检索……”那篇人物报道极尽褒扬之辞,为小津这一姓氏从头到脚包裹上了耀眼的光圈或者说是枷锁。

      “真的有这么好?”
      “不可全信。”
      照旧匆匆忙忙的早餐间歇,忍足的父亲拍拍他的脑瓜,穿上妻子递上的西装。
      他向来内敛谨言的父亲无意间给了他一个成年人经过时间沉淀过后的经验之谈,事实证明这篇报道将与浮华表面下的真相形成鲜明的对比,飞得高,总是容易跌得痛;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时间总是告诉人们残酷的真理。
      小孩子之所以为小孩,是因为他们仍旧相信大人什么都懂,成了大人的他们也会什么都懂。

      真的长大了没什么好。忍足也曾经因为失恋在冬日的清晨坐上第一班东京湾的游船,然后在面对着富士电视台的方位掷出装满和恋人来往简讯的手机。富士电视台的建筑好像单反相机的镜头,不带感情地记录着因爱情而落魄的忍足。只穿一件薄呢大衣,没有围巾手套帽子,将近十六个小时没有进食,带着前一天病毒性感冒留下的余热;忍足忍受着因刺骨的寒风扑面和无法言喻的鼻塞而造成的剧烈窒息感站在游船上环顾海湾的景色。有一个秒针走过的间隙他很可怜自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神经病,身为医生却用一种最愚蠢的方法在跟自己过不去,或许他不是因为跟恋人分手而伤心,真实情况是,他,忍足侑士,只是一个爱跟自己犯贱践踏自己生命本钱的变态被虐狂而已。
      寒风比作为医生的本人更清楚他骨架和肌肉的缝隙,寒冷渗透着血液侵入他饥肠辘辘的身体,写进他的每一个细胞,甚至叫嚣着要突破他的遗传基因组,运气好的话可以随着他本人的一部分传达给他的后代以这种深入骨血的冰凉。那一刻,他曾经非常没来由地想起小津槙裹在围巾中的脸,青白得好像当天的太阳,耀眼到已经看不清轮廓。
      终于有点懂了,没缘分,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是有些事,不是在 “我成不了你的男友或女友”后就能轻松结束的,结尾要靠自己来写。忍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过人的毅力支撑着身体回到自己居住的区域,在楼下的便利店和药店分别买了食物和药片,用浓重的鼻音打电话到医院请假,之后在床上像死人一样地躺了三天三夜。幸好期间被因为工作顺路上京的姐姐发现,立马将他送医院进行全方位检查。当终于能够喝出放在保暖罐里的油豆腐酱汤是什么味道时,忍足真心觉得女人这种物种跟自己的生命比,根本什么都不是,然后被为他做出了油豆腐酱汤的姐姐用极其专业的方式爆了头差点脑震荡。

      学生时代的好友向日在某次听说了这件事后居然觉得非常嫉妒,“你这家伙,绝对是被老天爱着的啊!那种状况居然没死!”忍足坦言简直搞不懂说出这种话来的向日究竟是天然还是彻头彻尾的白痴。

      年轻过,长大了,除了爬楼梯带来的腰痛;早晨起床后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是个大叔了;和父母出去用餐时付账的人变成了自己之外,偶尔,也会有孤家寡人的寂寞像潮水一样惊人地涌进心里。光是一瞬间就能把心里的浮标冲得七零八落,痛苦地想要到东京铁塔上去呐喊一次,转瞬却已经摸不到刚才痛苦的感觉,方才那种钻心刺骨的悲伤仿佛某种气体一般消失在了周围的空气中。
      在巴黎的车站第一次见到小津槙望着大钟落寞的背影时,忍足就认出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老是会出现在他视线内的怪人。
      这些年来,小津槙也是一样的吧,变成大人了,却依旧没办法医治自己内心的伤痛。

      那年小津槙和忍足同为全日少年演奏团成员,同属小提琴分部。七岁的忍足属候补成员,他对于自己从未真心去练习它却能在选拔赛中脱颖而出感到窃喜,公布结果的那天他曾经看到一个男孩为落选而嚎啕大哭,他曾经内疚,不过稍后便释怀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用实力说话。当年他不过区区一个小小少年,对演奏正装僵硬的线条非常不满,还未戴上眼镜,性格中也还没出现后期的“光源氏博爱”征兆。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小津槙,被艺术中心组织选拔的老师们团团围住,明明手足无措却强装镇定的傻乎乎的表情。几张嘴巴围着她不停地开合,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哦,那不就是那个天才少女嘛。”穿着新订做的制服,脸庞逐渐开始出现少女精巧的姐姐冷冷淡淡地说道。
      忍足和姐姐的反应相同,他点点头“不过如此。”
      姐弟俩相视一笑,他们是这世界上性格最坏的姐弟。
      小孩子的心底总是通透得雪亮,别提忍足这个感官敏锐的个中精英。小津槙拉得确实好,也确实熟练,只是每次一拉小提琴她的表情就好像全世界都跟她有仇。总是皱紧眉,稍稍抿唇加深嘴角的一颗小小梨涡,庄重得让人觉得好笑,忍足心里吐槽:原来她是在用苦瓜脸逼人们深刻地反省内心啊。那时忍足以为她是故意搭架子,殊不知琴声对小津槙来说真的并非什么美好回忆。

      小津槙放下小提琴去翻一本厚厚的谱子,忍足抱着琴盒从她身后走过去。小津槙的发型是毫无亮点和特点的娃娃头,天生细弱的浅棕色头发从脖子的两径往下垂去,头发分开的地方露出蓝色的衣领和上方骨节突出的脖颈。小孩子们都远远地离着她,三五成群地簇成一团,几乎每个人都在远远地观望着这个高不可攀的小津槙,明里暗里地不留情。
      有人在等她出错,有人在说她不及报纸上可爱,有人在说她拉得也不至于有如天籁,有人说她不过凭着她当演奏家的老爸;不大的一个舞台,地下是空落落无人的座位,空气却沉滞得叫人害怕,仿佛伸出手画个圈都可以画出实体。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因为无限的竞争而比人们想象中早熟,轻而易举地把人推在风口浪尖上狠狠地观察,每一次眨眼之下的目光都能剜得人肉痛。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小津槙回头看,忍足早一秒便移开了视线放快了步子。

      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她,就是如此。

      训练结束的时候,忍足照例抱着琴盒和中学组的姐姐一起回横滨的叔叔家。姐弟俩在已空无一人的演奏中心坐着等待中转巴士的到来。姐姐歪在蓝色的塑料椅上,看来有些疲惫,大眼睛下面印着一圈淡淡的黛色,大大咧咧地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包彩色泡泡糖球给他。他拿了个柠檬黄的正准备合上糖罐子,抬眼便看到小津槙穿着蓝色的便服从演奏中心的玻璃门那边过来。
      平淡的脸上一脸凉薄的疏离,看了看忍足姐弟,准备低着头离开。

      忍足姐姐突然从忍足手上拿过那罐糖球并递到小津槙面前,“吃一个吧。”
      忍足看着姐姐强势的表情心里吐槽的却是:“即使是前辈,这种时候也可以说个‘请’。”

      小津槙凝视着忍足姐姐那只没有丝毫动摇笔直伸过来的手臂,抿了抿嘴唇接过糖球罐子,笑着说了声谢谢。
      糖球罐子的口大,一个不慎被倒出来好几个,红的蓝的滴溜溜地掉在地板上,转瞬间就滚没了影。

      忍足不由自主地低头去寻找那几颗糖球的踪影,再抬起头来时发现长大了的小津槙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写满了对他的意见。
      咖啡微微刺手的温度把忍足刺回现实,他想起来在现实里他应该要像花花公子似地说一句:“欢迎光临。”然后不知不觉间就放柔了声线和脸部线条,像他对任何一个女人一样的温柔。既是接近也在不动声色地疏离。
      半晌她终于想起来要回击一句,咬牙切齿地把脸转给一直盯着她笑的忍足看,说:“我真心希望我现在来的地方是监狱,你我之间隔了一道铁栅,你的房间里还放了一个座便器,上面全是恶心的尿渍。”
      “呵呵,实在是最毒妇人心啊。在这样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里,我真心为我办事的疏忽向小津小姐你道歉,但突发状况太多,人总也有应付不来的时候。”忍足说着拿出自己手机向小津槙示意屏幕的不争气,“平时我一定会带备用的电板,但你知道,因为小津小姐的原因,另一块手机电板进水不能再用了,所以嘛……”

      调笑了两句,忍足不由自主地把手上微热的纸杯递给小津槙,这和他捡了糖球放在手帕上给她递过去之间隔了十八年。忍足只觉得时光又错乱了,小津槙带点惊愕的表情仍旧和当年一模一样。容易受惊的温室的花朵,忍足的姐姐稍后对弟弟说道,“我觉得她很可怜。”
      她是很可怜,从某种角度来说,尤其是同年冬天,在自己医院目睹她想哭也没有眼泪的时候,忍足尤其觉得她可怜。

      再多绕一个圈子,忍足回到了那个季风肆虐大陆的日子,在满天的乐谱间重新窥探到了小津槙的脸,时间停止在刹那,那一刻他也曾经觉得她很可怜。

      少年演奏团的演出任务结束,同年冬天,她的兄弟小津游在病房用一支钢笔折断自己的右手食指。忍足自然是不在现场,对这个与姐姐同龄的少年究竟有着多少不满,以至于要折断自己的手指泄恨感到不解。姐姐在客厅的地毯上练永远坚持不了三天的瑜伽,藏青色的运动衫上印着著名的安迪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波普头像——那种廉价而可供大众欣赏的艺术,太过高雅的往往让人承受不住,比方说做出相当过激行为的小津游。忍足坐在沙发上边看网球比赛边问姐姐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却换来一句“这种东西我可不知道”的消极应答,现在想来姐姐的意思应该是“你不知道也罢”。聪明敏锐如姐姐,当时又值已渐通晓人事的年龄,应该早就从父亲某日的言行和相关的新闻播报中参见到了什么,只是不愿意告诉他这个还是小鬼的弟弟。

      小津家的故事并没有被编排进他的生活,而小津槙却复又走进了他的生命。过客也好,陪客也罢,就这样把一切都交给时间是忍足当下做出的决定。

      “小津小姐,你知道意大利的电影博物馆吗?”
      “?”
      小津槙似是还在生着气,完全不知道忍足的思想进程快她很多倍,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游历了无数次。忍足也不计较,从口袋里毫不吝啬把修长的手指伸出来在空中比出他要讲的机械构造。

      “电影博物馆的升降机非常神奇,明明实际只有中央的一台在运作,而光影交错间你会错觉有四台升降机呈现和你相反的趋势稳步升上绘有黄棕交错几何图案的穹顶,然后徐徐地落下来,如果你下降的话,当然如果你上升那么反之,升降机会消失到众多仪器形成的阴影里,完全不见。”
      “请问你的point在哪里?”
      “我觉得你应该见一个人。”忍足掏出另一支手机,小津槙刚忿忿不平地要惊呼又被忍足耍了一次却被他意味深长的笑禁止了开口。那个笑不知道是不是小津槙的错觉,竟然带了一丝非常落寞的意味,她立刻移开了视线去看忍足的手机屏幕。

      号码和方才小津槙回拨未果的号码是同一个,前缀还留有巴黎的代码号,只是电话号码的联系人处却填写了一个让小津槙脸色大变的姓名——小津缜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愿她安居(episode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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