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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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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云: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说的是,世间人相交,无外乎同金银钩挂,倘若不加黄白之物,纵使一朝暂许了情谊,到底要陌路相见的。此言虽有以偏概全之嫌,却真假各半,不可全然否去。李维是个老实脾性,对谁也不曾怀有伤害之心,却如何能不抱防备之意?那苏唯来历不明,捡来府上之后,便以报恩的名义留下,镇日里跟随左右,面上恭敬服帖,李维之言无有不应的,私下里想了甚么、为了甚么,却好教人猜不透、摸不着。心有所防,行止上难免隔阂,要做个甚么、说个甚么,总需顾虑他在不在尝听不听见。所谓君子坦荡荡,概是无有把柄见不得人的,然则赵可桢身份复杂、多有不便,李维为他,也只好多方留意。等阿齐同下属议事之时,便叫了苏唯,一同出府游荡,美其名曰玩赏,其本意呼之欲出、路人皆知,只心照不宣耳。
这一日,李维正翻看旧案卷宗,近几日“龙阳分桃”的流言稍有所止息,无他,两个当事者,一人出了名的见首不见尾,一人索性躲起清净来,不澄清、不否认,时日久了,传言者自嫌乏味,便也忘却了。饶是如此,李维可也不敢当下就出去招摇,唯恐再起风波。借了昔日旧案,一一看来,颇有兴味。正入神时,听有脚步声来,抬头望去,来人一身白衫,外罩了条天青的褂子,一根竹簪束发,如此简单大方的一套,教他一演,平白多出一段风流。
“苏先生,怎么来了?”
苏唯立在门口,眼见里头那人斜倚在太师椅中,外褂歪歪扭扭系了,一丝黑墨悬在颊侧,比之平日少一分肃整,填几许可亲。心道,凭这般模样,莫怪招惹祸端。
“日头大好,正是游耍的好时光。”
李维听他一说,想是那几个又来寻阿齐了。这借口忒也拙劣,如何能瞒得住恁个冰雪透亮的?不由得一时羞臊。口中吱吱呜呜遮掩过去,囫囵拾掇整理一番,头脸也来不及打点,便急匆匆走在当先。苏唯见他心虚,脚步凌乱、行止紊然,同平素淡定自若大相径庭。本不该透露声色,着实可乐,跟在身后,嘴角偷偷牵起抹笑来。
才走出府门,李维稍作停顿,问苏唯道,“苏先生可有兴趣随李维走一趟六扇门?”
苏唯惊奇,这几日相处,李维同六扇门可并不往来,怎的突发奇想要去?“自然使得。李维欲行,苏某奉陪。”又忍不住好奇,“不知此番前往欲为何事?”
李维含糊应道:“拜访一人。”
明白不愿多讲,再要多问,未免不识趣了。遂不多言,随着去了。
那六扇门是个极神秘的所在,按说自古以来,江湖庙堂如同楚汉,泾渭分明互不干系,除去如赵可桢一般心怀叵测之人,该无两厢混杂的道理。那些武林人士,仗着修武能为,自我编出一套行事法则、方圆规矩,杀人放火,也不在朝廷管辖。然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管你是大侠小侠、盟主掌门,到底要归在皇权之内。要管、又不能死管,所谓江湖事江湖断,要判江湖人,须得按照江湖的方法。这六扇门,便是皇权武林两方冲击而成的。里头做公的,吃皇粮、拿皇饷,办武林案、拿江湖人。最是两厢不讨好的活计,其中净是猪八戒照镜子的差事——朝廷封赏背后,嫌你是棍棒作脑子的莽夫、江湖客套之下,骂你是朝廷的走狗。当真混下三五年,也算是好的了。
李维今日要寻的,却是个有好手段的,六扇门中当差最久、破案最多、功劳最大的一个,旧卷当中多有提及。此人名唤蒋真,官职仅是个捕头。
为的果还是乔东材一案。既然这位兵部侍郎拒不认私扣粮饷之罪,那上头拨下来的钱粮有去了何处?适时,京城内却不太平,有个号称第一神偷的飞贼,曾数次潜入多个大员府上,盗去珍贵物事无数。这兵粮一案,同他是否有些瓜葛?李维翻阅卷宗之时,多留意过飞贼一类,晓得十几年前京城当中也一度闹过偷儿,其行事作风、犯案手段同当下这个如出一辙,即便不是本人,盖也有些由来。当时奉旨查办的,便是这位蒋真蒋捕头。过程稍嫌概括,但最后是寻回了失窃之物。到底是否同那偷儿打过交道,不妨前往一会便知。
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凭你武侯在世,如何算无遗策,到底成是不成,还得看老天爷的高兴。
李维怎么也不曾料到,那传奇的蒋捕头,竟然早已因公殉职,不在人世。
接迎他们的宋姓捕快,年纪不大,三十上下,是个缺了左膊的壮实汉子,概是因公而去,教李苏二人各自一番唏嘘。讲起蒋真功绩来,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又道伤心处,哀意切切,五大三粗的一个竟自流下两滴英雄泪。
据他讲来,十几年前他才入行之时,便是这蒋捕头带过的。虽只有短短数月,早已内心折服不已、敬爱有佳。李维问起蒋真究竟因那一桩殉职之时,又语焉不详、多是模棱两可的应对套词。再要深问,那宋捕快道:“啊吔?茶水凉了,小的再去泡一壶来,二位少坐。”
即便知是托词,也不好再留,无可奈何随他去了。二人坐在厅堂,皆缄默不语,各有所思。李维心中奇怪蒋捕头真正死因,因何那宋捕快吞吞吐吐、不肯言明?莫不是其中还有隐因,牵扯甚深、不好明说?亦或是遭了谁的禁口也未可知。
苏唯初来乍到,对其中案情所知不多。李维今日为何要寻蒋真、这蒋真又同李维有何渊源,他一概不晓得。所以并不言语,所谓多说多错、祸从口出,事情不明朗之前,以不变应万变是为上策。因此同是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不多时,一阵急促步伐声传来,便在门口出现了一人,轻装短打,干净利落,面相平平无奇,多好似仍在人群中再找不到的。见到有人在堂,当先一愣,蹙眉进来,上下打量二人道:“你等是何人?来六扇门所为何事?”
李维知晓这一位定然是做得主的,不敢怠慢,通报了自家官职姓名,待要报上来历,却见那人瞠大双目、面上惊异不定,张口便问:“你是李维?”
这一句来的唐突,李维好生回想一阵,确信与这一位并不相识,亦不面善,如何听他话中之音,是熟识我的?
“确是李维不错——”正要发问解惑,冷不防袖口教拽了一下,侧头看去,苏唯微微摇首,示意暂不要问。他也瞧出方才宋捕快有所隐瞒,也不理会这人是认错了人、或是另外其他,要趁此时机,套出些话儿来。
李维随性子憨厚,可不是个糊涂的。教他一着,当下了然,便顺势不语。
那个想来是一见故人心欢喜、不曾防备算计时,与李维又是拍肩又是端详,口中道:“可是、可是,细一看同小时候可象,这眉毛、这眼儿,不正正是么……果然长地大了,一转眼都这般高、还做了官儿——可出息,教你义父晓得了,不定如何欢喜哩。”言及此,猛地黯淡下来,笑意也十分勉强,就道:“诶呀,一晃十年,头儿若是还在,也过六旬了——”长长叹了一声,竟兀自恍惚起来。
李维原本认为,必定是认错了人了,教他这一番肯定,忽而心虚起来。当真觉着应是识得,却不知为何——忘却了么?这书生,竟随着那位恍惚起来,真真教一旁的苏唯哭笑不得。伸手再度扯拽李维袖子,唤他醒神,忽有人急匆匆跑进厅来,同先前那宋捕快一般打扮,行色紧急,口中呼唤:“头儿!快、逮着了!”
打方才脚步声响,便回神过来,听报后面色惊喜无任,回身同李维道:“贤侄,我有要事在身,这便要走。今日你先回去,改日叔父会同李镖头去刑部探你!”说完又拍两拍李维肩膀,迈大步去了。徒留李苏二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出了六扇门,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各揣思想,抱默无语。
李维正自作想,不留意迎面来了个妇人,周身遮盖得严实,手中挎着竹篮,蓝白花儿的棉布盖着,看身形窈窈窕窕,婀娜多姿,正自低头行走。同李维擦身而过的时节,教撞了个侧歪,篮子失手脱落,自家也眼见要扑到在地。亏得李维手快,一把扶住,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走神疏忽了。伤了夫人不曾?”他本就是极标致的相貌,又穿的绫罗绸缎,行止温文有礼,此一时二人离得极近,登时臊的妇人满面赤红,推却了李维搀扶,拾起一旁竹篮,小跑了去。
李维立在当场,一时无措,神色无辜。他可从不未有过轻薄之意,真心是扶拖、道歉而已,怎的这一跑倒像是他当街调戏也似?
那苏唯在后头看得明白,笑意愈发不可抑制,直至妇人奔走、李维瞅着人家要唤不唤,就再也按耐不住,哈哈大笑。唤来李维嗔怪一眼,更是笑不可支。几步上前,同他将撞落的一撮发丝抿到耳后,调笑道:“可教苏某领教了你招桃花的本事,果真是艳福不浅——哈!”
李维大可随他去说,一笑置之。许是教楚闲人带坏的,见不得旁人占口头便宜,便回道:“苏先生此话好伤人心,却不闻李维性好男风、癖好龙阳么?若讲艳福,合该同先生一般才是。”
苏唯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复又哈哈大笑。那李维自己说了,也不免笑了起来。一时间隔阂尽消,犹如多年老友,默契十足。
却不料,隔墙尚有耳、树后岂无人?怒折柳条枝,冲冠为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