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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真可憐啊,沾上了日本人的狗血,連母親都不願意來接你了。」

      對不起…對不起…
      他抱著頭,濃濃的血腥味從鼻腔流進喉嚨裡,腦袋很暈眩,想試著爬起來,重重的拳頭再度砸下來,讓他下一句發音變得五音不全。

      睜不開眼睛,他只能盡可能拉開一條縫,模糊地看見上方的晃影。

      十二歲的他,根本無法想像眼前這個洋人,會是來自跟母親同一個國家。
      但問三橋〝母親〞到底是什麼,他卻又從來沒見過。

      家庭就好像幻影空殼,離巢的季節到了,拍拍翅膀,便一去不返。

      有一種疼痛是從骨頭裡迸發出來的,只要打得夠凶殘,就會體會到,如果這種痛苦再多幾次,讓腦袋除了充滿著疼痛的激盪,就再也裝不下任何念頭了,最後就會連憎恨的勇氣都沒有。

      沒有人想要當玩具,也沒有人天生就是奴隸,但只要屈服過一次,就再也拿不回自尊心。

      三橋很看不起自己,沒辦法做到悠一郎那樣的抵死不從,他第二次就屈服了,洋人摸著他的頭髮,他恐懼得連跪著都沒辦法,完全攤倒在地上。

      但就算一無所有,他還是每年都會看庭院的枝頭,每年都會等三光鳥飛來日本的季節。

      只是聽過,櫻花樹下埋著屍體,開起來就特別艷麗,然而真正目睹過埋著屍體的樹啊,其實是連一隻候鳥都不願意棲息。

      他曾經以為自己總有一天也會被那洋人埋進去,然而這三年卻不知不覺過去了,卻仍然不可思議地活得好端端。

      每當午夜夢迴,他驚醒時卻有悠一郎在身邊,就會默默慶幸於自己當初屈服了,那些日子終於隨著季節更迭而落到了過往漩渦。

      三橋不求幸福會因此從天而降,只是二丁目的這段日子裡,悠一郎在身邊的日子變得太真實…
      他已經不想承受失去的滋味。

      三橋心裡也很清楚,自己跟田島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配不上人們都尊敬的田島身邊做朋友。
      就像泉說的那樣,他早晚會在二丁目闖出名堂,而自己只會礙著田島的未來,這些念頭,無時無刻都烙印在腦海裡,揮散不去。

      但他就是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悠一郎,他死也不要,就算悠一郎的姊姊會因此討厭他,就算世界會因此憎恨他。

      他也不要離開悠一郎。

      三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阻止哭泣的嗚吟。
      只知道現在滿腦子唯一想的事情,就是田島。

      泉才剛剛把馬關回馬槽裡,走出來就看見了田島的蹤影。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

      「去殺掉一個雜碎。」這不是憤怒,而是字字堅硬的語氣。

      泉把柵欄用繩子綁起來。「洋人不是現在我們惹得起的。」說得理所當然。

      田島睜大了眼睛,回頭。
      泉不喜歡田島那種眼神,田島從來不會用憤恨的眼神看人,卻總是有貫穿他人精神的力量。

      「你都知道?」

      泉插著腰,沒有正面回應,卻也算是默認。

      「為什麼當時不說?」告訴田島,三橋在英國領事館的是泉,但同時保留這件事情的人,卻也是泉。

      泉嘆了一口氣,他不認為田島心裡沒有過那樣的疑惑,但他不想現在提出,增加無謂的爭端。
      朋友是一種乍看很堅定,實質卻很脆弱的關係,一言不合而鬧翻,往往就破鏡難圓。

      「…你去梅屋打聽看看,那英國領事官的癖好很響亮。」

      梅屋是二丁目規模最大的柳家,裡面沒有花香氣,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少年。
      泉替組織做馬伕,載得都是專程來二丁目揮霍的達官顯貴,小道消息也是一清二楚。

      「…什麼意思?」

      泉將視線轉移到田島的手上,手背到腕部的一條靜脈,隨著握拳的動作,越來越清晰。

      「那領事官常會在半夜的時間,去梅屋繞繞有沒有混血的孩子,而且特別寵愛仲澤家次子,本來他似乎有意替對方贖身,但大家都傳說,他買去的小孩,幾乎就回不來了,梅屋又以仲澤利央做招牌,所以拒絕了好幾次。」

      仲澤家也是革新前,公家出身,革新後,跟篠岡家是一樣沒落了,其中偏房生的次子就被送到煙花地來。

      「為什麼是…廉?」田島轉過身,背對著泉。

      「因為身分不同。」泉說得很自然。「到了春鶴屋,我跟你會被賣去做勞力,但三橋不會。」

      泉也知道田島自己都很清楚,進入明治時代,多少百年貴族沒落成空,窮困潦倒,子女則送去二丁目的花街柳巷,連篠岡家都逃不過這種命運,更何況是商行出身的三橋。

      他第一次在春鶴屋看見三橋廉時,就覺得他遲早會被賣到那種地方,個性太軟弱,沒什麼勞動力,好環境出身…

      最重要是混過洋血。

      如果這樣的人生在東京就好了,但偏偏活在京都。
      仲澤家偏房所生的次子利央,也是因為混血,本來還有家族其他支脈能支援,最後也只收容了他同父異母的兄長,這種時節,如果缺了父母,混血兒的存在就太敏感了。

      「進了春鶴屋,我們只是商品,而他註定就是賣到那些地方。」

      時間無聲流轉了一輪。

      「這三年…」輕微的哽咽,但很快就恢復了語調。「我一直在找他,你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吧?」

      泉從來沒正面遇過情緒低落的田島,也認為不要去深入觸及較好。
      他確實是看著三橋離開春鶴屋的,也同時知道三橋乖乖離開,是因為自己那句話的影響。

      但他從來不後悔這麼說過。

      「受了委屈,雛鳥只有乖乖認帳的份,只有等到羽毛豐滿了,才能飛得高遠。」

      十五號的月亮輪廓張圓,打下來的光芒,薄如白紗縷金絲,寧靜無暇,對二丁目來說,卻又是暗潮洶湧,大紅燈籠,歌舞昇平。

      田島聽見泉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接著是刻意放小的音量,縮減到只有兩人才聽得到的距離。

      「你離壽命的盡頭越近,就是把他的性命看得越輕。」

      進入了組織就回不了頭,做盜賊更是沒有未來,泉知道警方已經開始在搜組織的漏洞,田島如果不趕快收手,或暫時壓下氣燄,警察都會上門來找碴。

      聽見開門的聲音,三橋有些期望的抬起頭,但看見進來的是泉孝介,又縮了回去。
      泉只是像平常一樣把床鋪好,接著就倒頭大睡了。

      田島獨自站在巷弄內,將拳頭砸在牆壁上,留下星點的血跡。
      接著漫無目的地行走,偶爾用指腹撫過矮屋的粗沙裂壁,有時拍打冒出牆縫的枝葉。

      廉離開春鶴屋的那一晚,他回來後問遍所有人,跑遍所有二丁目的花家,木屐斷了,他就赤腳跑,喊到啞了,他就抓著人比手畫腳,卻還是找不到三橋的蹤影。

      那一天起,會笑著跟在他身後的廉,會全完聽話的廉,就像不曾存在過,連氣味也跟著從一起睡的床鋪開始消散了。

      他的兄長很早就死了。
      所以也沒感覺過兄弟之間的滋味,但如果有個弟弟,大概就是那樣子吧?

      田島抬頭,張開五指,讓月光從指縫穿過。
      至今還記得,有一次去花屋做清理場子的小弟,遇到傲慢不講理的客人,起了摩擦,上頭要他跪在客人面前賠罪,他不肯,便被幾個大人捉著頭往地上砸,硬壓著下跪,客人順勢將腳踩在他頭上,他咬牙拼命忍,眼睛硬睜著,還是一聲都不肯哼。

      回到了春鶴屋,還要再被管屋的拳打腳踢一次。

      之後正式進入組織,看太多周邊同伴的生活插曲,田島也看淡了生離死別。

      他很清楚骨氣是沒辦法拿來討生活。

      人死了,日月還是會交替。
      但這平凡無奇的一條性命,溜走時,卻有眾多在乎的人,必須忍著失去的苦痛,繼續走未完的人生…

      三橋半靠在牆壁上,室內只有泉穩定的吐息,和偶爾翻動棉被的聲響。
      他不停勸服自己,等待是很習慣的事情了,悠一郎很快就會回來。

      然而一個晚上過去,門始終沒再被打開過。

      這天清晨,空氣不同以往清爽,而是黏膩濕熱,抬頭看,是濃濃的積雨雲,來往的行人都喃喃說著雨季該到了。

      三橋包著布巾,濃密的睫毛不停拍扇著,伸手揉揉有些模糊的視線,眼眶上有著深深的浮腫黑影,他甩甩頭,打起精神,繼續到處繞轉。

      他是出來找田島的,因為始終等不到悠一郎回來。
      泉牽馬離開前,也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人會飄浪到二丁目來,不是命運不好,是時代的關係。

      鬧區的聲音,對渾沌的腦袋來說,聽來是特別刺耳,讓耳朵嗡嗡作響,而兩腳更是沉重的難以邁開步伐。

      水谷文貴抬頭看這天氣,又拿著團扇多搧了幾次。
      拉開浴袍,剝離那種布料緊黏皮膚的不適感,他長噓地說,這可是比暑熱更難受了,真佩服閣上的花魁,還穿得這麼正式。

      他在小吃店裡喝杯涼茶,懶散地用手撐著臉,側向一邊的頭,卻意外注意到街上一抹混在人群裡面很熟悉的影子,好像長途跋涉的狼狽像,還有那緊包布巾的頭。

      「你怎麼在這裡?」

      三橋聽見聲音而抬頭,水谷可被他的模樣嚇著了,趕緊拿扇子替他搧風,但三橋根本不覺得熱,摸摸臉,只覺得皮膚沒有溫度,汗水也是冰的。

      水谷硬是拉三橋進小吃店裡坐下來休息,一問之下才知道對方什麼都沒吃,人就跑了出來,又點了幾樣菜到餐桌上。

      「趕快吃吧,這可是個好時代,還會挨餓就太奇怪了。」水谷隨口說著,革新啊、文明啊,都是最近從東京傳來市內的流行話,他聽多了也變成口頭禪。

      三橋點頭,對於好時代這個名辭感到新奇,然後又想起要事,停下筷子,覺得胃部沉重,沒什麼飢餓感。

      看著對方遲遲不肯動筷,水谷嘖了一聲。

      「請問…有看到…」聲音很小。

      「啊?」這種天氣跟個畏畏縮縮的人一起吃飯,水谷覺得連心情都跟著毛躁起來。

      「悠一郎…」

      「你是問我有沒有看到他嗎?」

      點著低得不能再低的頭。

      「嗯…沒有,因為我今天一直坐這裡休息。」水谷將視線停留在三橋的臉上,稍做觀察。「所以說,談愛情還是很麻煩啊。」不勝唏噓地說道。

      三橋抬頭,滿臉都是疑惑。「…什麼?」

      用團扇有些不好意思地遮住半臉,水谷感到尷尬。「啊?…難道不是嗎?」

      「是什麼…?」

      「你不是跟著洋人三年嗎?」田島將三橋帶回來的那一天,他光是看看,就明白對方的來歷,還頗為驚訝田島原來也有這種癖好。

      三橋一聽到這句話,整張臉色刷得蒼白,文貴理解自己是提錯話題了,張開嘴,有些慌亂,最後乾脆拿扇子遮著那種難以言喻的視線。

      「對…對不起。」

      怎麼又道歉了?
      文貴拉開扇子,看到三橋的眼淚掉下來,完全無法理解。

      「因為…我…跟洋人…」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啊?我有時候也會跟洋人啊。」

      啊,說溜嘴了。文貴遮著嘴巴,這下換三橋露出驚訝的表情,水谷倒是不好意思起來。

      「嗯…我只是找錢花。」他側過臉,覺得跟三橋聊天還真是讓人不舒服。「總不能只是花姊姊的錢,但一般的工作又長又麻煩…」水谷喜歡過好日子,況且這檔事也不討厭,有時還會收到客人給的禮物。

      他瞄了眼三橋,心裡嘖了一聲,三橋果然是只有田島才應付得來的角色。
      ──那種驚訝的表情,很讓人不自在啊。

      「可是…」還沒等三橋問完,水谷忽然哎呀了一聲,視線穿過三橋,看向門外,並立刻拿團扇遮著臉,變得很焦急。「那傢伙又來二丁目了。」

      「他…?」

      「別往後看!假裝跟我聊天,快!」文貴邊說邊把頭壓得更低。

      三橋立刻挺直腰幹,還搞不清楚狀況就照著做了。

      「他啊,是個怪人,昨天我看他在這邊遊蕩,看起來還算有點錢,長得也不錯,就去拉看看…」水谷搖搖頭,真覺得自己蠢。「立刻被吼著訓誡了,走前還拿些錢給我,說什麼要我好好做人,真是讓人很不舒服的傢伙啊!」

      聽起來像是個好人,三橋不明白文貴怎麼會怕他。

      水谷側著頭,將大半臉埋在扇子裡,心裡反覆祈禱著,對方等下就會走過小吃店,但事與願違,對方非但沒走,還入了店內,並且在忽然看到這桌時,猛衝了過來。

      「啊!完了、完了!他過來了。」還來不及多想,水谷就從桌子上跳起來,轉身往小吃店後門開溜。

      所有的動作都只是在一瞬間。

      被留在原地的三橋根本還來不及想到底發生什麼事情,肩膀憑空從後方搭上一隻手,讓他嚇了一跳,立刻抬頭看。

      阿部隆也回來二丁目已經不知道多少趟,但自從那次見面後,就再也沒見過當初逃走的混血兒了。

      後來,不曉得是在二丁目晃太多次,還是自己看起來真有張愛玩樂的臉,昨天竟然還被個少年搭上,看少年也不過跟他弟弟同歲差,就為了錢財而賣身,他氣得把對方罵了一頓。

      話說,這可真是濕熱的天氣。
      陰天還這麼沈悶,他抬頭看那頑劣的雲層,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每到這種時節,弟弟就會抱怨怎麼還不下雨。

      阿部隆也擦過汗水,雖然仍然在找那個混血兒,但心裡也已經是半放棄的狀態。
      畢竟,二丁目這麼大,要算是找個包頭巾的孩子也不是件容易事。

      不過…到現在還是想不透,為什麼在二丁目裡,會有一個同時懂得義大利文和英文的小孩。

      阿部隆也學過幾年蘭學,英文是會一點,所以更清楚那混血兒是真的聽得懂。

      將手帕收回裡襯,他這下真的受不了這股黏熱,想找個地方休息去。
      才晃到一個店家門口,看到熟悉的包巾,沒作多想,就衝了上去。

      剛搭上對方的肩膀,就從對方驚嚇的態度得到了證明。

      少年立刻抬頭跟自己對上視線,阿部注意到他淺褐色的雙眼水汪汪的,好像先前剛哭過。

      「你怎麼老是在哭啊?」惱怒地說著。

      不說還好,三橋先是被阿部吼得楞住,接著眼淚就不聽使喚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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