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振同人/田三/三光鳥的長眠》睡仔

1、第 1 章

　　他已經不記得六歲的時候，是因為什麼事情而哭了起來，只記得那是第一次有這麼傷心的感覺。

　　現在薄薄的印象裡，只能浮起片段性的畫面，都是保母非常傷腦筋的神情。

　　父親歸來後，問了保母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蹲在自己的身旁，用以父親的身份來說，太過柔和的掌心撫摸自己的頭髮。

　　別難過，時間很快就會過去了。
　　你看。

　　他順著父親的指尖看向庭院外的枝頭，蟬鳴的季節裡，粗大的樹上，正停駐著一隻理毛的小鳥。

　　要不要站近一點看？
　　牠已經在這裡築巢了，不會輕易飛走。

　　走到庭院下，鳥兒仍然安穩地在枝頭上。
　　父親把他抱起來，讓他能很清楚地看見那隻鳥的模樣。
　　豐厚的羽翼，藍色的雙眼，紅咖啡色的身軀，栗紅色的長尾羽，非常漂亮。

　　父親說，那是一種聲音聽起來像日─月─星的候鳥，繁殖的季節到了，就會來到日本，帶來渲染夜空的嗓音，而遠在英國的母親，也會在下一個同樣的季節歸來，家庭就會團聚。

　　所以，你要乖乖的等下去。

　　然而，當年的冬天一過，內戰就開始了。
　　這個季節也在父親死後，同樣被埋藏在記憶最底層，彷彿隨著童年消逝。

　　《三光鳥的長眠》

　　十九世紀後半‧日本。

　　深夜裡，四處都是靜悄悄地。

　　煤油燈瞬時點亮，這在現在的京都裡，是很少見的昂貴洋貨。
　　燈光映照著一位少年的臉龐，他看起來像日本人，髮色跟雙眼卻是淺栗色，正皺著眉頭，提著燈的手，有些顫抖。

　　將煤油燈拉近，少年反覆檢視手裡捏皺的紙條，深怕這一切只是場夢。

　　紙條上字跡扭曲、生澀，清楚地寫著：
　　離開這裡
　　淩晨三點‧屋子數來第二扇窗。

　　到底會是誰寫的，他已經想了整個下午，仍然沒有頭緒。
　　這個屋子裡，除了特定幾位下人，沒有人會使用日文，毫無疑問，如果是場惡作劇，就顯得太大費周章了。

　　看向時間，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十分鐘，三橋緊張得慌了手，將從下午就收在桌子底下的幾樣東西，放進牛皮的側背包裡，就開始行動了。

　　他先是只打開房門細微縫隙，左右探看，確定都沒有人後，立刻衝了出去。

　　鋪著波斯地毯的走廊，並不會發出走路的聲響，但他還是驚恐地縮著肩膀，並且在心裡不停禱告每一條岔路都不會有人看到自己。

　　幾個拐彎後，總算看見了今天塞進門縫的紙條裡，所指定的視窗。
　　他蹲下來，趕緊滅了燈光的亮度，怕被屋外負責留守的警衛看見，輕輕打開百葉窗，深怕多製造任何丁點聲音。

　　只探出足夠露出雙眼的程度，靠著月光的亮度，往下看，是有段距離的地面，再遠一些，就是修剪整齊的草叢，到處是靜悄悄，沒有任何人的蹤影。

　　風一直從外邊灌進來，三橋覺得胃部很沉重，心臟緊縮，不停勸服自己不要期望太多。

　　就在他要把窗戶關起來的時候，有人從背後抓住了他，並且在三橋尖叫前，用力捂住了他的嘴巴。

　　對方似乎也沒想到三橋會這麼驚恐的反抗，趕緊壓制住他，盡量以不傷害作為前提。

　　對方的力氣沒有想像中大，但抓人的動作很熟練，很快就讓自己動彈不得。

　　雖然雙眼在黑暗中不起作用，三橋還是從觸碰裡，跟對方臉的位置上，逐漸感覺到這人並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人，無論是身高還是皮膚的觸感，都應該跟自己差不多年紀，並清晰的感覺到，對方的臉非常地靠近自己，呼吸的溫度都暖到了耳朵上，使他渾身僵硬了起來。

　　對方似乎想盡可能地縮小聲音的範圍，於是將唇貼在自己的耳邊說話。

　　「廉？」是疑問句。

　　這聲音…
　　三橋無法掩飾心裡的激動。

　　即使幾年沒見了，他仍然清楚記得這個人的聲音，立刻鬆開掙紮的雙手，雙眼酸澀，搗蒜般點頭。

　　確認黑暗中的這人果然就是三年前離開春鶴屋的三橋廉，田島悠一郎鬆開手，讓開點距離好看清楚對方的面孔。

　　三橋廉看起來就像是十二歲時印象裡的放大版，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就連個子也跟現在的自己差不多高，只是整個人看起來怯怯喬喬。

　　「好久不見。」他笑了。

　　三橋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讓他說不出話，只能點頭。

　　那笑容仍然是自己所知道的悠一郎，但三橋卻注意到他左側臉頰上有深深的傷疤，沒有回應這個笑容，只是有些猶豫地伸出手，卻又默默收了回去。

　　田島看見了這個動作，立刻將那隻手拉了過來，緊緊握住。
　　很冰冷、很僵硬，卻在被握住的瞬間，用力回握了田島，好像這個動作就是他一直想要的行為。

　　「怎麼…會…在屋子裡？」三橋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擦掉眼淚，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放心地在他人面前哭泣了。

　　「跟塞紙條到你房間內，是一樣的方法。」輕描淡寫的帶過，田島警惕地看向走廊，總覺得聽到什麼聲音。

　　雖然再仔細聽，聲音又消失了，他還是覺得趕緊離開最好。
　　立刻轉身，打開窗口，拉出綁在身側布包裡的繩子，一端綁在事先釘在窗沿上的突起，田島露出賊笑，順手將地上的煤油燈收進了布包裡。

　　認真思考了一下，先讓三橋下去比較危險，還是將三橋留在上面比較危險，最後作了判斷。

　　「我先下去，確定繩子夠不夠穩。」田島說道，還不等三橋阻止，就順著繩子滑下去了，這時的三橋才注意到田島除了側邊的布包，身後還揹著一個很大的包袱。

　　田島一下來，仔細地確定沒有任何動靜，便抬頭示意三橋趕緊下來，雙手還作了對方隨時會掉下來的準備。

　　三橋捏了捏手心，回頭看走廊最後一眼，這裡有著他童年的回憶，與父親的過往，更曾經是他的家…

　　但現在只是迴盪著空洞、虛無，與午夜的恐懼。
　　拉過繩子，他小心翼翼地順著繩子爬下去，田島也不等他問這繩子怎麼處理，一把就拉著他開始跑。

　　夜晚的風很涼，聽見蟬鳴，三橋咬著下唇，心想，又是三光鳥的季節。

　　認識到田島悠一郎，是五年前的事情，三橋回想著。
　　內戰之後，盜匪出沒頻繁，加上還有不少仇洋人士，父親覺得流著一半英國血統的他，留在身邊會很危險，便把他託付給保母，臨去前承諾，會回來接他。

　　他沒什麼那時候的印象，只記得生活起居都必須待在房間裡，日子很痛苦，又想念父親，每天都在哭，似乎惹得保母很心煩。

　　直到有一天，保母突然把他的衣物都拿走了，要他穿件粗布，說準備離開了。
　　他本來還在為終於可以回家而開心，沿路卻被保母硬拉著到離家更遠的路上，他一直問父親呢，保母也沒回應。

　　最後就到了春鶴屋。
　　春鶴屋聽起來像是做正當買賣的店家名字，但其實是間廢棄的布行改建的，老闆在大火後逃了，管理者也不是收容孤兒的善心賢士，而是二丁目附近盤據的幫派份子。

　　附近的鎮民都知道，如果把孤兒送到了那個地方去，這種時節艱難，至少還能用來換些銅板，如果小孩本身的出身不錯，還能賣得一串銅幤。

　　而被送到這裡的孤兒，就只有被賣掉或者等著家族其他想收回的人用更多的錢來領取，算是國家動盪時期，司法管制鬆散而形成的特有合法打劫。

　　他剛到這種地方，就完全被嚇著了。
　　成天縮在角落，誰來攀談，他就縮得更緊，不停發抖。

　　那個時候，就是悠一郎每天都特地來找他說話，似乎對他很感興趣的樣子。
　　直到他們變得比較熱絡後，悠一郎才告訴他，一年前就已經住在這裡的事情。
　　父母死後，鄰居就把他跟兩個姊姊送到這來，現在兩位姊姊已經被賣掉了，只剩下他還在這裡。

　　「我姊姊說，等她有了錢，就會回來帶走我。」他總是這麼說。

　　三橋當時雖然口裡是祝福著田島，心裡其實很愧疚於默默期望悠一郎能留在身邊。

　　現在的他看著被田島緊緊握住的手，不由得覺得命運真的很難說。
　　時間會改變很多地方，就像他一回來原先的家，卻已經看不見屋子本來的面貌。

　　先離開春鶴屋的是自己。
　　從商的父親留下的那棟大宅，因為風格偏西式，被英國領事館相中，後來輾轉問到前一位死去的主人還有一個半個英國血統兒子，追查下就找到了春鶴屋。

　　他也是那時候才知道父親的死訊。

　　過橋時，河水聲很湍急。
　　當田島終於停下步伐，三橋立刻蹲在地上喘氣，這路上他始終盡力配合田島的步伐速度，跑得非常疲憊。

　　當他看見半夜竟然有輛馬車還特地停在這橋邊，整個人都慌了起來，卻又被田島硬拉住。

　　「別害怕，上面的車夫是孝介。」

　　又是一個很熟悉的名字，三橋再度想起同樣身在春鶴屋裡，兩頰有著雀斑的男孩。
　　泉招招手，示意他們快點，對上泉的視線時，三橋立刻低下頭。
　　田島無視於三橋躲躲藏藏的態度，強硬地拉著他上馬車，一坐進車廂，就把包袱放在一旁。

　　田島拍了拍座墊。「孝介後來被兄長接回去了，之後就一直在當車夫。」

　　三橋微笑，然後轉頭看向窗外的景色，覺得很陌生，好像什麼都很值得一看，同時也覺得很恐懼，對於將永遠的面對大使館外的世界，還有些缺乏現實的感覺。

　　「怎麼會知道我在…那裡？」三橋這才想起，自己從來沒跟田島提過到春鶴屋之前的事情，只說過有個父親。

　　「有人輾轉告訴我。」

　　又是模糊的答案，三橋沒有繼續追問的勇氣，他總覺得自己有點在意田島放在一旁的大包袱，但如果決定跟著悠一郎離開，這些好像都是不能問的問題。

　　「你暫時跟我住吧，我跟幾個以前春鶴屋的同伴們，住在一塊。」

　　「我…會…好好…工作。」三橋知道，跟自己同年齡的少年們，大多早就在工作了，然後反覆摩擦自己感覺上出身優渥，柔軟的雙手，好像這樣很羞恥。

　　「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

　　三橋心裡有些驚慌，趕緊搖頭。
　　但田島從三橋剛剛視線停留在身旁的包袱起，就已經知道對方只是刻意不想碰觸這部份。

　　「我需要賺夠錢，替我兩個姊姊贖身。」

　　安靜了一會兒。

　　「悠一郎…很厲害…為了姊姊。」三橋低著頭，侷促不安地擺弄著絲質襯衫的袖口。

　　他深深感覺到現在的自己多比不上田島，肯為姊姊贖身，鋌而走險，做賊可是一但被捉到，只有處死，而自己…

　　「還好啦。」田島明白三橋的意思，搓搓鼻子，哈哈笑了幾聲。

　　「我…也會努力。」

　　聽見這句話，田島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不會讓你做我的工作。」

　　三橋抬頭，看見田島臉上的神情時，不由得避開視線。
　　悠一郎有時候就是會露出這種果斷的眼神，讓他不知所措。

　　「總之，你跟著我住就是了。」田島坐到三橋身旁，勒住他的肩膀。「其餘的事情都不要多想。」

　　三橋也不曉得該回答好，還是不回答好，只是靜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