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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面具 ...

  •   9、
      庆历十年,冬月二十六。

      盛闻澜去了一趟太医院,大摇大摆地要了伤药,然后也不去兵部述职了,径直入宫。
      宫里的人早已习惯他这般目中无人、目无法纪,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没少弹劾这家伙,奈何回回都不了了之。

      一来是皇帝庇佑。二人是自幼相伴的挚友,要弹劾盛闻澜,皇帝第一个不乐意,必然要好生找言官一番麻烦。当初为了盛闻澜,皇帝罕见地龙颜大怒,廷杖弹劾他的官员,叱他们妖言惑众。那一回,活生生打死了俩言官。

      二来盛闻澜品行正直,无党无派。他本人从不结党,桀骜矜高,名声在外。他也就和皇帝关系好,每次进宫都是陪皇帝聊天,从不见其他人,比如后宫女眷。按盛将军本人的话说:“我若有朋党,那么陛下即为吾党。”

      三来是最重要的一点,天启王朝久经时弊,武官老迈,无将可用,只有盛闻澜能护边疆安宁。
      关于这点,还要从宏化年间说起,在当今圣上祖父宏化皇帝御极时,文官与武官斗争激烈,文官后来居上,武官无一不下场惨烈。
      闹到最后,朝廷无将无兵,乃至于金兀尔族率骑兵杀入幽云十六州,无人能守,金兀尔人夺了当时的启朝首都——上京,启朝被迫南下,以云京为京师。
      当时上京的皇室宗族都被屠戮大半。
      先帝嘉应帝登极之初,便立下宏愿,要收回幽云十六州。他不顾朝臣阻拦,御驾亲征,嘉应十四年,也在那里龙驭上宾。
      因宏化年间京师陷落之耻的教训,后来无论朝堂斗争多么激烈,都默契地留这么一根独苗苗。
      征北老将王辰松致仕后,盛闻澜就成了这根独苗苗。

      因这三点缘由,盛闻澜在朝堂上成为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没人找他麻烦,也没人找他结党。盛闻澜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只要军饷给他拿够,能打仗,别的事,他一概视若无睹、不置一词。

      他本人识趣,无论严党、清流、宦官或是李太后,都懒得和他一般见识了。

      盛闻澜进宫,司礼监的人还热情地帮他引路:“将军,陛下在西苑候您多时了!”
      盛闻澜拱手答谢,径直去了西苑。

      自打皇帝开始修道,就一直住在皇宫的偏苑里,离后宫远,离前朝进,此地还被他特意腾出一块空地来修道场,去年底竣工,自打西苑道场修好,皇帝就再也没回过后廷了。
      李太后三番两次派人来请,皇帝就回去打个哈哈,又借口修道要紧,穿着道袍去拜见完养母慈圣太后,又穿着道袍回西苑,嘴里振振有词:“朕乃上元真君、万寿帝君、永清道君……”
      你要说皇帝疯了吧,倒也没有,他就是修道修魔怔了,在外人眼里,就是恨不得自个儿明日就成仙的主儿。

      朝堂上、后宫里,各家有各家的心思。
      自打李太后为皇帝纳妃不成,也就懒得劝他勿要沉迷道事了。
      修就修呗,李太后气急了说:“皇帝都多大人了,如此不懂事,哀家怎么劝?!”

      这话皇帝听在耳朵里,那是左耳进右耳出。
      先是对着母后三跪九磕地表示朕错了,而后照修不误。
      道歉极为认真,事后坚决不改。
      闹到最后,慈圣太后也没辙,摆了摆手:“随他去吧,总比斗蟋蟀或是御驾亲征的好!”
      成祖皇帝好斗蟋蟀,嘉应皇帝御驾亲征,皆是天大的荒唐,是故在众臣眼里,庆历帝这点儿“高雅”爱好都不算什么了,只要这祖宗早朝照上、奏折照批,诸位也没必要存心和皇帝过不去,成日找他修道的麻烦。
      很难说皇帝不是吃准了朝堂和后宫的心理,故意这么干。

      皇帝修道的道场修得很高,道场名唤西苑寒宫,取高处不胜寒之意。
      他每日沐浴焚香后,便要去西苑寒宫打坐冥思。

      盛闻澜过去的时候,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魏延芳不在。
      按理,这魏延芳应时刻在圣上身边侍奉。奈何皇帝打坐,不许人惊扰,魏延芳只好在楼下候着。
      短时还好,魏延芳乐意在下边儿等,时间长了,皇帝又没什么吩咐,魏延芳就让自己的干儿子,也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在寒宫下听候皇帝召唤。
      这会儿在寒宫门前等着的,就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曾全。

      曾全比较讨皇帝欢心,因为他懂事,能在司礼监和皇帝间找到一个平衡,既不让魏延芳不满,也不过多探查陛下私事,不该问的更是从来不问。
      皇帝对司礼监一向爱答不理,对曾全倒是肯多赏几分和颜悦色。

      盛闻澜先看见他,还没等他开口喊,刚踏上台阶,曾全一转身,便率先打招呼,拱手行礼:“盛将军,您可回来了,出征辛苦。”
      “为陛下分忧,应当的。陛下在楼上?”盛闻澜取下佩刀,交给他。
      曾全低着头,双手接住,握稳了刀,方才抬头回复他:“是啊,在里边一天了。主子前些时候本该出关了,谁曾料闹了云南那事,他心里难过,自责得紧,重又闭回关去,说要向天祈福。”

      盛闻澜听他说完,轻叹道:“陛下劳心劳力,实在令臣敬佩。”
      曾全笑:“听说您回来,陛下可就等着呢,快上去吧,盛将军,见了您,陛下铁定高兴!”
      “谢曾公公,我先上去了。”盛闻澜进了寒宫。

      沿四十八阶梯拾级而上,塔楼顶处,就是皇帝清修的寒宫。
      此处宫女太监都不能靠近,偶尔朝臣议事,也要上去找他。有人开玩笑说,齐太傅之所以致仕,就是受不了回回爬那么高去见皇帝,年纪大了经不起这番折腾。
      皇帝我行我素,这一点上,没人管得了他。

      盛闻澜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清修的皇帝盘坐在道祖像前,四面由轻纱拢住,他闭着眼睛神神叨叨地念经文。
      这些乱七八糟的经书,他都快背下来了。

      盛闻澜环抱双臂,斜倚门框,饶有兴致地看他背经。
      这皇帝吧,一无是处,缺点倒是一大堆,譬如身娇体弱、懦弱无能,都是朝臣和后宫私底下的评价。
      皇帝御极这么多年,连个女人都没碰过,多半是那儿有问题,那地方有问题,就没有阳刚气,没有阳刚气,身体就差——连太医院都捉摸不出皇帝病因,这不,宫里宫外都帮御医们诊断好了。

      虽说皇帝这辈子都和英武、优秀、明君等词儿沾不上边,但有一点,实话实话,那张皮囊着实过得去。
      庆历皇帝十五岁刚入宫那会,没见过他的人,还以为盛熠嗣是个羞答答的姑娘。
      长眉入鬓,桃花眼似皓月,皮肤白如凝脂,五官精雕细琢。不少人夸他潘安再世,玉树临风,宋玉见之自愧不如,邹忌见之沉默赧然。就这样狠狠地夸了一段时间。毕竟这废物皇帝,实在没别的地方能夸了。

      说实话,这么个皇帝能御极十年,朝堂上竟没有大动荡,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皇帝听见了开门声,过了一会儿才掀开眼帘,边睁眼边慢吞吞地不悦:“都说了不要上来打扰朕清修。”
      “……”盛闻澜迈动长腿,步向他:“微臣盛闻澜,见过陛下。”

      皇帝登的一下,眼睛吓圆实了,慌忙扑下蝉纱环绕的打坐台,穿着道袍扑通跪在盛闻澜面前,眼泪险些飚出来:“陛下,我的好陛下欸,您老人家可算回来了!这道德经我都快背下来了!”
      “多读书,很有好处。”盛闻澜撩起衣摆,随意地坐在皇帝清修的打坐台上,两条大长腿交叠,鞋底板正对三清道祖,坐没坐形,摇摇晃晃,端的是京师里最浪荡无羁的纨绔子。

      “我走这些日子,宫里没出什么大事吧。”盛闻澜抓起铜杖,敲击道家法器——刻满经文的玉磬。
      咚——陈钟淬响。

      “回陛下,没有,一切如常。”“皇帝”扒拉自己的脸,在面部下颌摸到了一丝纹样,他起身去取出橱柜里的松石水,沿着面部边缘抹上一层,那张脸自然而然地脱落下来,露出一张与此时的盛闻澜一模一样的脸!

      盛闻澜说:“急什么。”
      “祖宗,”盛流奕把松石水奉给他,苦大仇深道,“这道士我是一刻也当不下去了!”
      “让你当皇帝你还不乐意。”盛闻澜夺了松石水,沿自己的面部边缘擦抹,面具落下来,是他自己的脸,传闻中有祸国殃民之姿的“盛熠嗣姑娘”。

      “我谢谢您哦,我宁愿去打仗!”盛流奕脱下道袍。
      盛闻澜起身,盛流奕服侍他更衣,把道袍给他套上,自己换将军常服。
      更衣、换脸打点完毕,二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笑出声,盛闻澜拍拍他肩膀:“辛苦,咱们出关。”
      盛流奕就差蹦起来欢呼:“今儿爷要去怡红楼好好醉生梦死。”
      “悠着点儿吧你。”盛闻澜道:“你可是堂堂大将军。”
      盛流奕拱手作揖:“谨遵陛下吩咐。”

      两人又就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通了气,往脸上扑了扑□□,便下楼出关。

      甫一出寒宫,皇帝还是那个身娇体弱的孱弱模样,将军还是那个威猛高大的正直身形。

      曾全迎上来:“主子,您可算出关了。”
      盛闻澜愁云惨雾,轻声细气地絮叨:“朕梦见三清上人,降罪于朕,铜矿一案,即是上天降下的天罚,哎。”
      曾全吓住了,连忙撩起衣摆跪下去,哆哆嗦嗦地哄他:“主子欸,您可别这么想,您得保重身体啊,御医说了,您不能劳心!底下人事儿没办好,怎么能怪主子呢?”
      盛闻澜伸手,虚虚一扶,曾全连忙爬起来,弓背哈腰,小心翼翼围着他。

      “蓝道长呢?”盛闻澜问他。
      蓝道长就是赵明德他们送进来的野道士,传闻会扶乩之术,盛闻澜验证过,假的。
      不过心里虽不屑,表面还得装作沉迷,他对蓝道长极尽礼遇,甚至引起一部分大臣不满。

      “蓝如玉蓝道长?”曾全絮絮叨叨地说:“主子,您忘了,前些时候您将他安置在城西的玉极道观了。”
      玉极道观是京师最大的道观,盛闻澜常去那里修行。
      “哦…”盛闻澜不着声色地,回头瞥了眼盛流奕。
      盛流奕轻轻点头,示意曾全所言非虚。

      “是忘了,朕这记性…咳咳咳…越来越不好了……咳咳咳咳咳…”盛闻澜抚胸痛咳。

      寒风吹来,雪花又开始纷纷扬扬往下落。
      盛熠嗣那张脸惨白如纸,乌羽般的长睫颤动,眼圈发青,裹在厚厚道袍下的身躯,不自然地微微弯着,显得愈发渺小孱弱,他轻轻叹气。

      曾全取来斗篷为他披上,皇帝裹紧斗篷,幽幽地问:“邱远他们回来了吧。”
      “回主子的话,”曾全说,“都回来了,在东合门北镇抚司的班房里等一宿了。”
      “辛苦他们,去把他们叫来吧,朕就在西苑等着。”盛闻澜打发他道。
      “是。”曾全领了命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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