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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君父与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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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赵明德与裴疏泉对视一眼,裴疏泉轻轻摇头。
众人皆出列下跪,齐声颂道:“恭请陛下圣裁。”
既然皇帝执意要林家背锅,圆了严党这个局,再把天启宝钞的国策推行下去,那么清流只好听从圣意。
这林子衿,死就死了吧,无关紧要的小喽啰,莫要误了国家大事才好。
众人各怀鬼胎,但不约而同地,默认了皇帝要治林家欺君罔上之罪。
盛闻澜垂下眼帘,微笑着环视诸臣,众人都把脑袋低低地压着,显出谦卑恭敬的模样。
皇帝拍拍屁股站起身,笼着袍子,闲闲道:“那就这么定了吧。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云南铜矿一案,罪犯就交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省。魏延芳。”
司礼监掌印太监出列,盛闻澜伸手指了指他:“你尽快,让锦衣卫把人送到刑部衙门。”
魏延芳躬身领旨:“奴婢尽快着锦衣卫将人犯送去。”
盛闻澜的目光射向伏跪在地的刑部尚书郑业成,幽幽地问:“不为难你吧,郑大人。”
郑业成抖地一激灵,铜矿案是个棘手的案子,朝廷内几方势力牵连其中,如果可以,郑业成打从心底里不想接这个活。可若是拒绝,那不是和内阁首辅严陟过不去么!
“……”郑业成叩首:“禀陛下,臣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甩甩袖子,走了。
盛流奕追随盛闻澜,离开了议事房,两人还是回到寒宫。
一路上,盛流奕都没说话,盛闻澜抱着双臂,眉目凝结,陷入沉思中。
魏延芳缀在二人身后,到了寒宫门口,盛闻澜一回头,看见了魏延芳,皱起眉头:“魏公,你还不赶紧去么,让锦衣卫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去刑部,千万别伤着他。”
“奴婢领旨。”魏延芳被打发去了。
皇帝回寒宫清修,盛流奕跟着上楼。
这边厢,今日不该他们当值,严家父子回了严府。
二人全程无话,直到回府,进了屋里,父子俩在书房闲坐,严杉帮严陟整理典籍,这才心有余悸地说起来:“陛下这招高明,既用了清流的人,也圆了咱们的局,两边都不得罪,还堵了清流的嘴。”
书房里没有炭火,怕把纸张和竹简点燃,严陟坐在太师椅里,幽幽道:“咱们不中用,给太后和陛下惹了这么大乱子,幸好是陛下还用得着咱们。”
严杉不屑地冷笑:“国库没钱,李太后和他的私库也没钱,全指望着咱们严家呢。”
严陟急拍扶手:“慎言!”
“……”严杉叹口气:“爹你也太小心了。”
严陟摇了摇头,严杉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一颗不安分。
他忽然道:“爹,你说那林家小子,肯乖乖认罪么?若他不认怎么办?”
严陟眼皮沉重,灰白的头顶耷拉着,似睡非睡的模样,他过了一会儿才有反应:“你查到齐太傅送的锦囊里,是什么了么?”
“没有。”严杉狐疑道:“宋攀岳说他来不及过问,齐太傅前脚走,邱远后脚便到,一刻不停地把犯人押送京师了。”
“……”严陟皱眉:“这宋攀岳。”
严杉坐回严陟身边:“爹,若那姓林的非要再生事端,扰乱朝廷大局,怎么办?”
严陟不悦:“说来说去,你还是想杀他。”
严杉不明白他爹为何这般谨慎:“区区一个商人之子,为何就杀不得?”
“你还不明白?!”严陟拍打膝盖:“你啊,说你聪明,你这时又蠢笨!”
严杉笑了下,屈肘搭在梨花木几上,望着他老爹:“爹是要比儿子聪明的,那爹你说说,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门道?”
严陟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捋了捋花白胡须,幽幽开口:“那我问你,云南汤丹铜矿塌了,你常去教坊司幽会的那些姑娘们,知不知道?”
“……”严杉无语:“爹,您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严陟摇摇头:“爹就问你,她们晓得么?”
“别说是她们!”严杉屈指敲桌:“就是会婉楼下卖糖栗子糕的老太婆都晓得,汤丹那好好的一座铃山,怎么就塌了!”
严陟颔首,这就是他想说:“连街边最不关心世事的老妪都晓得山塌了,人埋了,铜矿再也挖不出来,天启宝钞就成了废纸!”
严杉缓缓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设若你是那些个老百姓,你恨不恨?”严陟浑浊老眼盯着他。
严杉默了默:“是恨的。”
“可老百姓不能恨朝廷啊。”严陟苦口婆心,娓娓道来:“朝廷有朝廷的难处。”
严杉靠回太师椅中,略显无奈:“到处都要花钱,咱们这些为人臣子的,难啊!”
严陟声色恳切,频频叹息。
“今年的庄稼本来收成也不好!储粮库里收不上来粮食,西南边闹灾荒,东南倭患不绝,北边鞑靼侵扰。朝廷上下勉力支撑,时至今日,不得不再苦苦百姓。”
“可不是每个百姓,都理解朝廷,理解圣上。如今铃山塌了,朝廷也为难,百姓更怨愤。这怨愤,就是街边老妪都晓得。事情到了这一步,就要给百姓一个交代。否则——”
严杉明白道:“否则他们就要反。”
严陟轻轻颔首:“太后与陛下从来最忌惮这个,陛下心中两条红线,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万万要守住。一是不能逼着老百姓反朝廷,二是不能与鞑靼金兀尔倭寇这些外贼勾结。”
“否则内忧外患,朝廷左支右绌,便有亡国之危。”严陟望着他:“你明白了吗?”
“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要安百姓的心,让他们明白,朝廷始终是向着他们的。”
严杉恍然大悟:“冤有头债有主,对林子衿处以极刑,就是这个交代!”
严陟望着自己的儿子,欣慰地点点头,掌心摩挲古籍封页,平静道:“陛下,就是这个意思。只有把民愤平息下去,才能继续推行这个国策。”
“国策是秦大人提出来的,在陛下眼里,秦大人与我等过从甚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待给了百姓这个交代,咱们还要帮着秦大人,把国策继续推行下去。”
严杉了然:“父亲与陛下高瞻远瞩,儿子学着了。”
严陟点头,回到他的第一个问题:“所以咱们不能私底下要那小子性命。”
严杉洗耳恭听。
严陟说:“林子衿此人,必须杀,但不是我们杀,是朝廷杀!”
“咱们要三司会省,名正言顺地给他定罪,让百姓们知道,朝廷的律法不是摆设,朝廷是护着他们的。林家必将为其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经过严陟这番老谋深算的解释,严杉豁然开朗,从头到尾,全捋顺了。
帝王之术,权臣之谋,他受益匪浅:“儿子明白!”
西苑寒宫。
盛闻澜靠回打坐台上,随意地抓起一本经书翻阅。
盛流奕小心翼翼上前,恐怕惊吓他,便小声地喊:“陛下。”
“……”盛闻澜放下经书,眼皮一抬,看着他:“说罢,想问朕什么?”
盛流奕挽起衣摆,殷勤地到他身旁的台阶上坐着,抱起盛闻澜大腿,握拳敲打。
“太监干的活计,”盛闻澜试图收腿,“你堂堂将军,像什么话!”
盛流奕抱住,不让他离开,讨好地说:“你是主子爷,是天下万民君父,臣服侍陛下,儿子服侍爹,没有不像话一说。”
盛闻澜笑:“懂事。”便坦然地伸腿让盛流奕揉捏了。
盛流奕默默在心里捏一把细汗,这祖宗,是谁也摸不清他的君心。
“陛下,你说严党他们,会不会怕林子衿不认罪,私底下把那小子给杀了?”
盛闻澜将经书翻页,撩了撩眼皮,随口道:“严陟还没那么蠢。他那儿子倒是个蠢蛋。”
盛流奕眨巴眼睛:“陛下,此话怎讲?”
盛闻澜卷了书敲他脑袋:“你也是个木鱼!朕还要怎么给严家面子?他们捅的大篓子,然后找了个替罪羊送来京师。朕明知那小子冤枉,却还是帮着严家治了他的罪。无非要三司会省,由朝廷定夺。他们就那么忍不住,还要偷偷杀了他?!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
盛流奕的眼珠滴溜溜转,想了想去,好像想明白了:“陛下明知他们错,但还要帮他们,因为陛下还要留着严大人他们为朝廷办事。”
“是啊。”盛闻澜说:“严党纳财,清流做事,各有分工,这才对嘛!”
“可严家做的事儿,陛下也知道,贪赃枉法,四个字儿样样都沾。”盛流奕委屈地嘀咕:“臣只是不明白,清流比起严党,品行上要好得多,陛下何故如此依赖严阁老他们,而不重用清流。”
盛闻澜盯着他。
盛流奕不敢和他对视,默默低下头。
“他们是不是好人朕管不着。”盛闻澜靠坐回去,淡淡道:“但他们能办好朕的事儿。”
盛流奕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国库没钱,太后要钱,朕的军饷……都得靠严家。”盛闻澜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朕是皇帝,不是君子,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盛流奕抬头,与他对视。
盛闻澜有一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美则如画,可那双眼里,总是覆着寒霜般冰冷,叫人琢磨不透。
盛流奕自认为不够聪明,却也能理解盛闻澜的无奈,他低头专心为盛闻澜揉腿:“陛下做事,自有陛下的道理,圣上远见卓识,非臣等可妄自揣度。臣只盼着陛下高兴,快乐。”
“你是我的朋友。”盛闻澜说:“我不逼你理解。”
盛流奕笑了下:“陛下,臣陪着你从嘉应十四年入京,一晃过去十年了。臣看着陛下一步步走到现在,其中多少酸楚苦涩,臣虽无法感同身受,却知其中艰辛。”
“只是这十年来,陛下开心的日子甚少,不如当初在王府…”盛流奕欲言又止。
盛闻澜抽了腿,坐起身来,望向他:“流奕,朕是皇帝。”
孤家寡人,天下君父,坐拥四海,万民臣服,盛熠嗣这个人高不高兴、开不开心,都不重要。
“……”盛流奕起身,在盛闻澜面前跪下,伏首磕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