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不回》瑨玉温吞

5、恩怨难释然

　　向前行了好久，到了一座瀑布前，瀑布很高，高到看不见顶端，几人纷纷向上望去，叹着景色奇观。
　　直到进到瀑布内，几人几乎惊掉了下巴。
　　外面仿佛世外桃源、仙境传说，瀑布内，却是活脱脱的人间炼狱。
　　江上季霜学业无成，余成言怕出事，只好让他们二人去外面守着，自己同时宴平留下。
　　越往里走越热，二人鬓角上流下汗珠，却依旧往里走着。
　　走到许久，竟看见了出口。
　　二人赶紧冲了出去。出去后，外面群山环绕，鸟语花香，与世隔绝般空灵。
　　时宴平：“真他妈服了，所以这里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有必要吗？一会儿人间炼狱，一会儿世外桃源？”
　　余成言：“别废话。”
　　这时候，一阵狂风刮来，吹向二人，余成言踉跄几步，才勉强站定。
　　似乎被沙子迷了眼，再睁眼时，眼前之物虚无缥缈，似幻非幻。
　　余成言低声道：“独孤月瑶。”
　　时宴平默默点了点头。
　　独孤月瑶，倒不算是水怪，擅长虚幻之术，多数将路人引入幻境，然后吸食阳刚之气，从而灵力大增，而路人多数也成了傀儡，供她驱使。
　　幻境里，是一个小女孩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很高很高，比天上的云都高，慢慢地，天从蓝色变成橙色，小女孩变得慌张，忙收起风筝，往家跑去。
　　到了酉时，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小女孩也是，可她坐在一个很矮的凳子上，很快就要够不到餐桌上的菜了。
　　她的手哆嗦着，想要夹一块儿牛肉吃，却被母亲打了一下：“吃什么吃？今日让你抄的《女德》，你抄完了吗？就要吃饭？记吃不记打！”
　　女孩很委屈，但屈服于母亲的威吓，还是离开了饭桌，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拿起一个快要秃了的毛笔，一笔一划抄了起来。
　　抄的手都要酸了，还在抄着。
　　抄完了，她特别高兴，跑了出去，大声喊：“娘！我抄完啦！”
　　母亲坐在椅子上，悠闲地逗着蛐蛐，连头也没抬：“哦。我们也吃完了，没给你剩。”
　　女孩噘起嘴，十分委屈：“为什么啊……我明明都抄完了，为什么不给我吃饭？”
　　母亲愤怒地道：“我们没不给你吃，谁让你抄那么慢？难道我们一大家子等着你吃饭？”
　　对于这样的指责，女孩习以为常。母亲经常拿她撒气，一不高兴就让她抄书，然后就是一各种理由不让她吃饭。
　　“哦。我知道了。”
　　可母亲显然还不满意：“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哦’？！”
　　“就是知道的意思。”
　　母亲道：“你就这么冷漠？我们生你养你，你最后就给我们个‘哦’？！”
　　女孩没有回答。
　　这时候，弟弟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女孩抄好的书，他什么也不懂，把书撕了，还一直笑：“都碎了！都碎了！你白抄了！你白抄了！”
　　女孩当然生气了，情急之下，轻轻推了弟弟一把，很轻很轻，她不忍心打弟弟，哪怕弟弟仗着父母作威作福，她也会让着他。
　　父亲看见了，冲上前去，狠狠扇了女孩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猝不及防，女孩心中一惊，有点害怕，但也不敢说出来。
　　母亲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抱住儿子，担心的都要哭了：“好儿子，有没有弄疼你？都是这个女的不好，都是她不好！”
　　弟弟不学好，哭着说道：“娘亲，是不是姐姐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娘亲喜欢姐姐，姐姐就嫌弃我了？”这话说的，好像女孩真的做错了。
　　母亲道：“不会的，娘亲不会喜欢姐姐的，娘亲只有你一个孩子，娘亲不认识这个女的。我们不管她好不好？”
　　弟弟还没说话，女孩先说了一声：“好。”
　　母亲抬起头，像看仇人一样看着她：“你说什么？！”
　　女孩大喊一声：“好！！！反正你们也不喜欢我！反正你们都讨厌我！反正你们觉得我就是个拖油瓶！那我消失好了！那我再也不回来，我再也不会来给你们添堵了！”
　　说完，摔门而出。母亲甚至没有跟过来，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父亲骂了一声，道：“滚！走了就别回来，本来也没有打算过要你！”
　　女孩都不听了。
　　弟弟跑出门，对她说：“你看吧，他们根本就不要你，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生你吗？他们一直想要个男孩，生你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是个女孩，不然谁要你？来娣。”
　　没错，这个女孩叫来娣，她还有一个名字，叫独孤月瑶。
　　至此，幻境结束了，余成言二人又回到了现实中。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来者何方高人？竟叫我心软了。”
　　这是一道优柔的女声，像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余成言回头一看，自己身后，确实站着位姑娘。
　　就是独孤月瑶。
　　她很瘦，都要皮包骨了，脸很白净，一点儿也不脏，只是眼眸低垂，顶着张二三十岁的面容，但从眼睛看，倒有些沧桑。
　　余成言愣了片刻，一句话没说出来。
　　独孤月瑶道：“余师兄，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看这个吗？”
　　余成言摇摇头。
　　独孤月瑶笑道：“因为这幻境里可怜的女孩，是我呀。”她笑得很甜美，就好像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我叫独孤来娣呀，我不叫月瑶。月瑶，遥不可及，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别人喜欢呀，别人喜欢的，永远是最好的，‘独孤月瑶’，我好像配不上这个名字。”
　　“为何？”
　　“因为我是个女孩，女孩子，做什么都是错的。就不该活着，就不该奢求别人正眼看自己。对不对呀？”
　　“怪只怪，我自己投错了胎，投了个女儿身，不然……”她又笑了一下，而这次是苦笑，“我也该是个风光无限的大神仙，也该是执掌一方、供万人景仰的大神仙啊。”
　　余成言道：“即使是女人，也可以做神。只是，你选错路了。你已经堕落成魔，后悔也来不及了。”
　　独孤月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红了：“谁后悔了？！你告诉我，谁后悔了？！我为什么要后悔？几百年来，我走到今天，到现在为止，我从未后悔过，成魔怎么了？我愿意啊！我不在乎名誉，我可以随便杀人放火，你们这些大神仙，谁管得了我？！”
　　等到冷静下来，又道：“余师兄，你知道，我成魔后杀的第一个人是谁吗？”
　　余成言道：“不知。”
　　“是我亲弟弟。到现在，每到午夜，我翻来想去，从没后悔过，如若回到当初，我真想对自己说一句：‘杀得好’！他生活在蜜罐子里，无忧无虑的。但是凭什么啊！凭什么他可以被那么多人喜欢，凭什么他可以什么都不顾虑？凭什么他可以放纸鸢？而我不行？因为他是男孩子啊，那凭什么他是男孩子就什么都可以做？！你告诉我，余师兄，凭什么！”
　　余成言思量许久，才道：“命中注定。”
　　独孤月瑶又开始大笑：“命中注定？哈哈哈……好一个命中注定！！！”最后一句，近乎怒吼。
　　她一掌劈下，对面的山塌了一半，仿佛岩石都在颤抖，都在陪她一起悲愤。
　　时宴平道：“爆走了！”
　　余成言则道：“没有，她还有意识。”
　　因为恨呐！
　　她像在嘶吼，好像这样就能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可是不能。
　　“凭什么？！凭什么他命如此？凭什么我如蝼蚁？！什么命中注定？什么命由天定？我偏要反了这天。我偏要杀光天下人，偏要让他们都来陪我。”
　　余成言一边用法力修复山川，一边回答：“不是的！不是啊！”
　　不是什么？谁活得容易了？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就是因为这世间美好，所以我恨！凭什么他们都美好？凭什么只有我生活在黑暗里？凭什么？师兄，凭什么？！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来黄泉路上陪我！”
　　余成言道：“善恶终有报，你作恶多端，等你死了，阎王也不会放过你的，何必呢？”
　　确实如此，在许多个他自己也想不开的日子里，他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独孤月瑶道：“这样啊。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天底下有谁是好人？有谁是彻彻底底的好人？有谁又是恶人了？”
　　余成言无法回答。
　　“师兄，你看出来了，我就是那个恶人啊。”
　　“那个十恶不赦，有遭天谴下十八层地狱的恶人啊。”
　　“我就是怨妇，我就是不会发现美好，我就是悲观，我就是恨透一切。那是他们活该啊！”
　　“如果当初，能有一个人来陪我放纸鸢，能有一个人给我递一个馒头。我也会记他一辈子，我也不至于如此啊。可是没有，没有人来陪我放纸鸢，没有人来给我一个馒头，事到如今，这样一个混世魔头，难道不是他人一手练就的吗？！”
　　“我恨啊……我想让他们都死，死了多好，死了多听话，我就是要制傀儡，我就是喜欢一个又一个的人听我的，全部顺从于我，恭敬于我，试问天下哪个人不是这样？凭什么只有我被世人唾骂？”
　　“人世不公，凭什么我吃亏？凭什么我活得像个蝼蚁，凭什么不是他们？！”
　　“师兄，替我报仇好不好……”
　　余成言叹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这是何必呢？别逼自己了，其实你不想这样的。你只是觉得不公平，那就让我，还你一个公平的天下。”
　　说完，从袖中变出一盏长明灯，向远方飘去，映出一片画面。
　　像一面镜子，像是一面满足这个愿望的镜子。

　　镜中，女孩坐在街角哭泣，脸上满是泪痕，说话都是哽咽，来来往往的人群看都不看她一眼，有的还会说一句：“现在的孩子，承受能力真差，这是一代不如一代……”
　　女孩不理会，就当没听见，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人来拉自己一把的。
　　永远不会的。
　　直到天边升起一盏盏长明灯，街头传出糯米香气，香味扑鼻。
　　女孩想去买一块，可摸摸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这时候，远处跑来个小男孩。男孩脸上挂着笑，手里拿着糕点，递给她，拉了她一把。
　　“小妹妹，别哭了，哭花了脸多难看，我给你买糖吃，咱们不哭了好不好。”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长得这么好看，名字肯定更好听吧。”
　　女孩抹了抹眼泪，道：“我名字很土，叫来娣，你别嫌弃我好不好？”
　　男孩笑道：“怎么会？这个名字不好听，小妹妹，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男孩想了想，道：“不如就叫……月瑶？好不好听？”
　　女孩点了点头，道：“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你真好，我们素不相识，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领情的。”
　　男孩道：“就没想过要回报，不在意你领不领情，但是，我敢肯定，你一定很讨厌你以前的名字吧。”
　　女孩又点了点头。
　　“换一个就是了，那个名字不好听，我再给你起个小名吧，小月亮，好不好？”
　　女孩终于笑了，这次笑得很甜美，很高兴。
　　“小月亮，不要不高兴了。我会变小戏法，给你变一变怎么样？”
　　不等女孩回应，他往袖里一拉，变出一条龙来。
　　“道长哥哥，你好厉害。我叫你师兄，可以吗？”
　　“可以呀，小师妹。”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也正是在那天晚上，独孤来娣变成了独孤月瑶，遇见了一个会变戏法的师兄，他叫余成言。

　　镜中世界结束，回到现实。
　　独孤月瑶好像被感动了，不再摧毁山川，泪水顺着她眼角淌下去，落在地上。
　　她转过头来，那双眸子里不再有沧桑，从她眼里，映射出一个余成言。
　　“师兄，谢谢……”
　　余成言抱了抱她，像是安慰：“小月亮，不哭了，师兄给你变戏法好不好。”
　　“师兄，可是我不高兴啊……我就是想杀人，我就是想把世界上所有人都杀了，让他们都来陪我，这样，你才会注意到我对不对？”
　　“几百年来，你其实都把我忘了对不对？”
　　“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入魔。”
　　“师兄，不要忘了我，我错了，认错就会得到原谅，是不是？”
　　余成言点了点头：“是啊，我知道你恨他们，可是小月亮，这世上，还有无辜之人啊。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是有活下来的权利的。师兄不希望你善恶不分，小月亮，你是归于天地的，回去吧。”
　　“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其实独孤月瑶知道他的意思，她想让自己转世重生，放在之前她一定无比抗拒，现在不一样了。
　　蹉跎几百年，该有个结局了。
　　“师兄，我想去的地方，我想要个家。”
　　她早就忘了家是什么样子的，转世了，就有家了。
　　“家里，有没有疼我的父母？有没有给我糖吃的哥哥？有没有爱我的家人？”
　　“都会有的，小月亮，都会有的。”
　　随后，拂袖召出忘泉门。
　　独孤月瑶向门走去，快进去了，又回头道：“师兄，我还想和你放纸鸢。”
　　“后山上还有好多傀儡，你记得，也送他们回家。”
　　“不会忘的。你去吧。”
　　独孤月瑶踏进忘泉门，回眸一笑，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
　　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师兄。”她想了许久，眼中含泪，笑着说了一句，“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