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不回》瑨玉温吞

2、江上

　　江上点点头，似懂非懂，他很怕余成言，至少现在是，很怕很怕，他不敢说话，只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片刻后，开口说了一句：“叔叔，我无家可归，我……”哆哆嗦嗦，词不达意。
　　余成言笑着摸他的头，道：“胡思乱想。”
　　江上道：“叔叔，我不是很会说话，有时候我说的和我想表达的意思相反，甚至可能说一些不太好的话。不要怪我，好不好？”
　　余成言沉默片刻，道：“好。”
　　“叔叔，你能收留我吗？就是……让我跟在你身边，哪怕是给你干活，我也愿意的。就只要……你别赶我走。”
　　余成言再次沉默，道：“叔叔曾经有个梦想，是让所有孩子都有一个家，谢谢你，让我实现了这个梦想。”
　　言外之意，我要你了。
　　江上不高兴，说道：“那叔叔以后还会收留别人吗？不止我一个，对不对？那到时候，叔叔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余成言道：“想这么多干嘛？不会的。我不收留别人了，只你一个，不要别人。”
　　江上道：“谢谢叔叔。若不然，我拜你为师吧。看你仙风道骨，一定是个厉害的大神仙，我若拜了你，以后一定斩妖除魔，造福苍生！”
　　余成言哈哈笑道：“好好好，小祖宗，这样想就对了，‘斩妖除魔，造福苍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余成言不再是一个人了，也不再觉得孤单，他身边跟了一个小徒弟，天天拉着他的衣袖，问他：“师尊，我厉不厉害？”
　　而余成言的回答一直是：“你厉害，三界之内，你最厉害。”
　　听到这个回答，江上总是会笑，会笑好久，好久好久……
　　那段时间风平浪静，没什么要紧事，也没什么难处，左不过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也都好解决。
　　那年秋天，江上上会靠在余成言肩膀上，两个人一起看远方，看大雁排成一字型，看倦鸟归林，看夕阳西下。
　　余成言活了几百年，什么都见过，也什么都没见过。
　　如果能一直持续下去，他想活成千年王八万年龟，陪着他的小徒弟。
　　这天太阳落山，二人和以往一样，一起看日落，看天边余晖。
　　这是江上忽然开口问：“师尊，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余成言踟蹰片刻，才回：“修此道，当斩情爱。”
　　江上“哦”了一声，又问：“师尊，如果哪一天，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你是不是要把我逐出师门？”
　　余成言不解，道：“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江上回：“忽然想到了，就问了，没为什么。”
　　余成言道：“不准乱想，我会留你在身边的，不会把你赶走，不许乱想。”
　　江上心里高兴，笑道：“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原来师尊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师尊会不会有喜欢的人？只是不说而已。”
　　只是不说而已。
　　“你啊你，别跟山下那群孩子乱学，你师尊铁石心肠，三界闻名，怎么会有呢？”
　　“那师尊岂不连我都不喜欢？那可如何是好？”
　　余成言笑了：“我以为你说的喜欢是男女间的喜欢，如若不是，那我真的喜欢好多好多人。”
　　“哦……”江上顿了顿，“可我说的不是男女间的喜欢，是一种……嗯……反正就是喜欢。”
　　“如此说来，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不，师尊。我今日去看话本，有两个大哥哥，他们就喜欢，互相喜欢。不是男女间的啊，那他们，会不会也和男女一样，去成婚？”
　　“说不好。下次，如果你看到真的有这样的人，就摘一朵小花，送给他们，祝他们幸福，好不好？”
　　“好啊，他们一定要长长久久的，一定要特别幸福，特别特别幸福。”
　　“……嗯”
　　“师尊，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余成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道：“恋人关系，很普通的那种。”
　　“哦……他们是两个男人。”
　　“不许这样说，男人怎么了？男孩子也不能孤独终老啊。”
　　“嗯嗯！师尊说的真对，不愧是师尊。可是师尊，你斩断情爱，是不是就要孤独终老啊？”
　　余成言道：“不许瞎说，不会的，我有这个世界上最厉害最厉害的徒弟，我不孤独，不会一人终老。”
　　太阳已经落下房檐，天晚了，黑的彻底。
　　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实在喧闹。
　　“师尊，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你就长大了，是大孩子了。”
　　江上道：“师尊，我都长大了，怎么还是孩子？”
　　余成言道：“长大了也是孩子，在我这儿，你永远就是个孩子。”
　　“对了师尊，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多大了？这么年轻，是不是连而立之年都没到？”
　　余成言笑道：“师尊很大，很老，很老很老。年轻嘛……因为师尊法术高强，不会变老。”
　　“那如果师尊老了，是不是就没有法力了？”
　　“是啊……可能是吧？我不会变老的，永远不会的，你放心，只要我不会变老，就一直有法力。这样，我就能一直保护你。”
　　江上认真道：“我不要师尊保护，我长大了，我还要保护师尊呢！”
　　余成言又笑了：“好，等着你，等你来保护我，我不用你保护哒，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师尊，你真好，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你，我真的想保护你，一辈子保护你。”
　　听到这一句，余成言有点心酸。
　　多年前，他还没有飞升成仙，理想一点也不远大，想当个将军，戍守边疆，让祖国百姓一生无忧无虑。
　　但是他错了。
　　后来，国家成了一盘散沙，强敌来犯，直接将城墙炸平了。
　　到那时候，他才发现，他护不住谁的。
　　他想调动军队，想让自己的旧部协助自己上战场厮杀，保家卫国，护一方平安，即使死了，心中已无憾。
　　可没人听他的，曾经的兄弟都投奔了敌国，就连自己的发小，居然也去了敌国，还当上了军师。
　　兵临城下时，他的发小没有杀他，只道：“你走吧，再也别回来了，这个国家都不值得。”
　　他掐着他的领子，一遍又一遍的质问：“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这条道路？为什么，连你也要弃我而去？……”
　　他一点回应也没有得到。
　　到后来，他的祖国被铁骑踏平，他的家人，无一幸免，留他一人苟活。
　　千千万万个晚上，他想过拿腰带拴在房梁上，把脖子套进去，然后死去。可他每每要实现的时候，却又反悔了。
　　他不敢。
　　他怕死。
　　他是个人，一个血肉筑成的人，他有害怕的事情，有恐惧的事情，也会委屈，也会难受，也会怕疼。
　　这么多年战场打过来的，后背上早已伤痕累累，一道叠着一道，早忘了疼是什么感觉。
　　他逼自己想起来，用刀割自己的手腕，用力咬自己的舌头，可是没用的。
　　他好疼啊。
　　直到拜了一位师父，带他修炼，带他平心静气，带他修身养性，慢慢就淡忘了。
　　飞升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法力除去自己后背上的伤痕。
　　看不见了。心里踏实多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知道，他谁也护不了。他谁也救不了。
　　他可能救得了。但那是苍生中的点滴，活一个人，轻如蝼蚁，有什么意义？
　　而那个苍生中的点滴，就是江上。
　　“你错了，我一点也不好，我是个坏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一样，你谁也护不了的。”
　　这话好像对自己说一样，“你谁也护不了的”。
　　是啊，余成言，你谁也护不了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想死的，真的想死，真的活不下去了，他不知道以后的路还有多长，他还有没有力气走下去，但每当他要倒下的时候，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永远扶着他，直到他走完这条路。
　　好在，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他看见了阳光。
　　“师尊，你是不是不高兴？”
　　“不是啊，这是想起不高兴的事了，现在高兴，特别特别高兴。”
　　“好吧！希望师尊能一直高兴下去！”
　　这是第一次有人祝福他。
　　之前的，要么是谩骂，要不是侮辱，甚至是诅咒，他都习惯了。这次有人祝福他，他反倒坐立不安。
　　踌躇许久，终于道：“希望你也一样。永远……永远不要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