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知音何处有 ...
-
春去夏来，整座衡山都笼罩在蒸腾的草木清香之中，不过山间清幽，泉水凉冽，倒是绝佳的消暑圣地。
临近黄昏，洞灵崖上偌大的演武场上仍不时传来弟子的呼哈声，应和着一声高似一声的蝉鸣。
身着绿衣的少女尚且还不能熟练运剑，只顾着手上动作，脚下重心不稳，玄衣少年伸出左手，两指竟生生夹住了她的剑，右手窄剑轻轻一挑，她便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师兄！”少女噘起嘴想撒娇，但撞上那双清冷的眸子，下意识很快收敛，“还是师兄厉害，阿汀自愧不如。”
“你若勤修不辍，击败我不在话下。”莫问潇脸上没有表情，只淡淡道。
“听师傅说，你三天就学会了天柱云气，我都一个月了还在练基础剑法，”少女神色沮丧，“我哪里比得上师兄。”
“师傅吓你的。”莫问潇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帕，仔细将剑擦净，收入剑鞘，转身准备离开。
“师兄师兄！”少女连忙追上去。
少女名叫颜汀，年方十一。当初拔萃大会上一共有三人获得名额，胡不喜弃权之后，名额不会顺延，便只剩她和莫问潇拜在顾言湘门下。她虽然自幼习武，有些底子，但没有接受过系统教导，不成章法，基础也比较薄弱。
莫问潇回头来，眸色淡淡地看着她。
“你这个师妹难教得很，你多带带她。”
“我最近有事，你带着师妹练习。”
几个月来，顾言湘都是这么用各种借口，把这个师妹甩给他。要不是师傅有言在先，以他的性子，他必是不想理会她的。
由于跑得急，颜汀的脸色有些绯红，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说道：“我生性愚钝，比不上师傅和师兄冰雪聪明，这个是我从衡山城有名的郎中那儿求来的玉露丸，说是有益气补血之效，送给你！”
莫问潇沉默。
“听师傅说，今天是你生日，你又是重伤初愈，”颜汀见他不收，有些急了，“师傅说为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所以我就想借此机会，略表谢意。”
“生日……么？”莫问潇一怔。若不是她提起，这事早就被他忘了。想必顾言湘是从他入派时的拜师帖上，看到了他的生辰八字。
他沉吟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半晌，伸手接了过去：“谢谢。”
————————————————
一天训练之后，莫问潇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疲惫。虽然已经入夜，但暑热并未消退，他坐在竹床上打坐片刻，觉得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便取了桌上胡琴，信步踱出门外。
刚出院门，山风迎面扑来，顿觉神清气爽。山里的酷夏夜晚，外面果然比屋里凉快得多。一弯白月悬在空中，月色如霜，照得满山树叶簌簌，犹如深海中游离的鱼群。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各色树木抓紧夏天的好时光竞相生长，唯恐落了谁后。
莫问潇不禁想到自己。他入衡山派已有几个月，但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法仍然只学了个形，至于传说中的衡山五神剑，除了拔萃大会时那一招外，根本未摸到门槛。虽然同龄弟子之中已难有敌手，但对于他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行不多时，便听见潺潺水声。莫问潇在溪边停下，掬水洗了把脸。黄昏时师妹说的话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来。
那拜师帖上的生辰八字，自然是假的。但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卒年月。从有记忆里，他便记得自己是孤儿，被那人收养在山上长大，听说他父母是逃难途中饿死，被发现时，手里抱着一把破旧的胡琴，身上躺着的，便是这襁褓里大哭不止的婴儿。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当初假扮自己父亲的那老农心怀歉疚。
但正如那黑衣人所说，能够死得其所，妻女有人扶养，在这乱世之中已算是有幸。
像他这样的孤儿，来这世上无牵无挂，若他死了，连可以向旁人交待托付的人都没有。
莫问潇思及此处，不免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哀恸，便在溪边山石上坐下，将弦横在琴上，还是拉的那首《潇湘夜雨》。
琴声幽幽，穿林过叶，在寂静的山野中如流沙倾泻，娓娓道来。
当时他还年幼，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难以置信，望着这把父母留下的破胡琴怔忪良久。等到再过几年，他就作了这首曲子。
一曲终了，余音未绝，莫问潇沉默片刻，正欲收琴，忽闻寂静夜空中，一声琵琶琴音陡然刺破寂静，如刀枪铮铮，银甲泛起寒光，隐约有金戈铁马之音。
莫问潇听出来这奏的是《将军令》，原是唐朝皇家乐曲，描绘的正是鼓角声声，将军出征，两军对垒，杀气漫天。这琵琶与街市勾栏中的靡靡之音全然不同，五弦之中竟是壮怀激烈，全无柔婉谄媚之意。但他入衡山派这几月以来，也未曾听说过谁有此等技艺。
莫问潇一时兴起，重新调弦。琵琶音正渐渐低沉，唯有寥寥几声，似乎已偃旗息鼓，大胜而归，忽听胡琴之音哀婉凄切，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又连绵不绝。
琴音之中，仿佛能看见清冷的月光抚过沙场，士兵们的横尸血污满面。自古王朝征伐战争不绝，却不见将军白发征夫泪，赋税繁重，中原大地十室九空。
正在此时，却听琵琶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像是不满于这胡琴过于消沉，而琴声却仍婉转低吟，衬得琵琶之音越发大气雄浑。自始至终，琵琶与胡琴虽然极尽繁复变幻，每一个音却又抑扬顿挫，和谐共奏，悦耳动心。而这之后，琵琶戛然而止，只剩胡琴低沉诉说，余韵未尽。
莫问潇收琴起身，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憧憧，回头看时，却并未见那抱着琵琶的人身在何处。
“多谢！”他抱琴朗声说道，只觉胸中郁结舒朗，似乎先前那些哀情愁绪，也被这琵琶给驱散了大半。
他自幼通晓音律，知道这奏琵琶之人应该是听出了他曲中的自怜自哀，以男儿何不带吴钩的慷慨之音相鼓舞快慰。
人生何处觅知己？就当是自己生辰的一份大礼了。
————————————————
衡山派弟子的功课甚重，琵琶之事并未被莫问潇放在心上。虽然之后他又去过那溪边几次，但未曾再见到那奏琴之人。
这一日，顾言湘难得出现在了演武场上。她最近似乎是出了趟远门，整个人风尘仆仆的。她不说，莫问潇自然也不好问，只是照常带着师妹颜汀练剑。
这几月以来，他学得极快，在同辈弟子中无人能出其右，就连师叔杨青疏半月前也败在他手下。正如颜汀所说，其他人还在练基础剑法时，他已经连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法都学了个囫囵了。
“姿势错了，不能用手腕运力，”莫问潇出得一剑，忽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握住了他的手腕，“用你的小臂带动手腕，否则出剑之时，角度不够刁钻，便失了这一招的剑意。”
顾言湘的手温凉，五指纤长分明。由于自幼营养不良，莫问潇本就较瘦弱矮小，身形还没有十六岁的少女高，从背后看去，倒像是整个人被她笼在怀里。
莫问潇点点头，连忙调整姿势，但脸上微微发烫。正当他整个人身体僵硬之时，她已经起身离开，也带走了鼻间温婉的清香。
作为年轻的师傅，顾言湘的风格向来是点到即止，尊重徒弟个人意愿，不喜欢强求。她从不苦口婆心，也很少言传身教，相反，莫问潇经常觉得她在想方设法偷懒。
因此她教出来的弟子，在每月一次的同龄弟子比武上，除了莫问潇独占鳌头，颜汀的表现则很是平平。
莫问潇练了半晌，才见他的好师妹颜汀急急跑过来，看见顾言湘，怯怯地问了一句好。
她迟到了。这家伙迟到也算常事，莫问潇懒得理会。
顾言湘笑嘻嘻道：“阿汀，你又迟到了。”
她话中并无责怪之意，但颜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她还记得上个月比武上，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差点被同龄弟子误伤，师傅罚她挑了半个月的水。
“这些弟子尚还年幼，贪玩迟到也是常有的事。”远处的江狄看见顾言湘，走过来笑道。
“弟子知错，请师傅责罚。”颜汀连忙说道，一双眸子几欲落泪。
顾言湘知道江狄虽然总负责衡山派中教导弟子事务，但他生性宽厚，这时急着来打圆场，她不能不给师叔这个面子。
“阿汀，你当初为何来参加拔萃大会？”但她仍是问道。
“回师傅，我一直受家中长辈教导，学了些拳脚，不成气数。长辈觉得我生性顽劣，才让我来长长见识，好多受些管教。”颜汀如实答道。
江狄闻言微笑，这小姑娘倒真是实诚。
顾言湘也噗嗤一声笑出来：“你长辈管教不了，我衡山派又能如何？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是不是你家人还要来找我们讨公道？”
“弟子知错了，师傅千万不要将弟子逐出师门！”颜汀急了，连忙跪倒。
“师傅只管领进门，修行全看个人。自己悟吧。”顾言湘伸了个懒腰，转身走了。
莫问潇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倒是江狄怕小姑娘想不开，温声安慰了几句。
颜汀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迭声道谢，连忙加入弟子之中，继续认真练习基础。
不过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迟到过。
顾言湘的确出了一趟远门，去了湘西凤凰城。但她究竟去做了什么，只有她和掌门顾千山知情。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知音何处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