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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武当山往事 ...

  •   从湖北丹江口绕武当山,望西北而行,便入陕西地界。

      此时已是初秋,待到过秦岭后,更是一日冷似一日。

      午后,马车刚入山谷,突然天降大雨,四面霎时一片漆黑,挟着电闪雷鸣,雨点砸得又急又密,不多时,官道上便是一片水坑和泥泞,车马寸步难行。

      “去前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避雨。”顾言湘撩开马车门帘,对走在车前的一个弟子招招手,将手中油纸伞递给他。

      一道闪电陡然劈下,将两面山壁照得雪亮。那弟子点点头,一溜烟地向前小跑去了。

      “师傅,五岳剑派其他人都已赶去,我们若是再耽搁,怕是又落人口实……”车内,刘正风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有些忧心。

      顾言湘笑起来:“天公不作美,这也不能怪我们,对吧?”

      日月教趁五岳剑派都在湘南衡山时,突然袭击防备空虚的华山,的确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顾言湘原是抱着要打便打的心,已经不打算维系跟嵩山派和泰山派的表面和气,但是因着宁中则这一层关系在,且华山派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盟友,衡山派也不能置华山于不顾。

      因此当夜收到消息,她便叫上莫问潇和刘正风点了数百精锐弟子赶往陕西,余下江狄带人留守衡山。

      莫问潇坐在角落,一身黑衣隐在暗色里,几乎看不出行迹。那张自小便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倒显得悠然自得。

      “回掌门!”却是那弟子小跑回来,喘着粗气站在车下,“前方不远有一处茶摊,可以前往避雨。”

      顾言湘喜形于色,示意继续前进。刘正风自告奋勇前去探路,她坐回车内,看了一眼沉默的莫问潇,笑道:“是你做的吧?”

      莫问潇抬起头来看着她,露出不解的神色。

      “衡山派若真动起手来,师太们不会坐视不管,左冷禅他们也落不着好去,但以你的性子,必得要求一切稳妥才行,”顾言湘说道,“你那位神秘的朋友,是怎么得了信?”

      果然这也没能瞒住她的眼睛。莫问潇淡淡答道:“只是回了一份礼物。”

      当日情形远比看上去要凶险万分,祝融峰虽仗着四面天险,但其实都已被嵩山派和泰山派弟子团团围住,飞鸟难渡。只是曲洋既然埋了引线,必然有他的办法,莫问潇只是借花献佛而已。至于秦氏用了什么法子将曲谱送出去,他也不想知道。

      “围魏救赵,倒是一招妙棋。”顾言湘赞许道。

      “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愿这么做,”莫问潇答道,“这样一来,即便原本清白,也是坐实了罪名。”

      顾言湘微微一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但既然已被盯上,是否作为,有何作为,在旁人眼里,都是罪名。”

      “师傅姐姐,”莫问潇沉默片刻,望向窗外兀自编织的雨幕,“五岳剑派之中,先是各怀鬼胎,互派内应,又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辞,还有何值得留恋?”

      顾言湘也跟着向外望去。苍茫天地之中,一行人的车马在风雨里显得无比渺小,好似摇摇欲坠。

      “还不是时候。”她轻轻叹了一声,说道。

      “师傅,”马车悠悠停下,刘正风隔着门帘说道,“我们到了。”

      顾言湘和莫问潇弯腰下得车来,却见四面竹林掩映之中,挑出一幅翠绿的茶幡来,上面毫无纹饰,只写了个“茶”字,字迹遒劲有力。

      说是茶摊,实是一幢两层的小木楼,萧条的门庭不时被闪电擦亮,竟不像是有人营业的模样。

      刘正风当先走着,正要敲门,那大门却忽地从里面打开,一个青衣老者走了出来。他约摸七十有余,须发皆白,浑身俱是老态,背脊却挺得笔直。

      见到这被雨淋得落魄的一群人,他点点头,说道:“各位进来喝杯热茶罢。”

      顾言湘和莫问潇对视一眼,心知这老者怕是身份不凡。他看似是个普通的茶楼老板,见到这些江湖人士却毫无惊慌之色,气质更是潇洒非凡,非寻常商贾可比。

      顾言湘进得楼来,环顾四周,见这茶楼大厅皆是木质,收拾得清雅异常,在这深山之中倒显得格外静谧。那嘈杂的风雨之声,此刻听来也只是远方的伴奏罢了。

      那老者手脚倒是利落,很快上了茶碗,又提了一壶热茶。待他转身去别桌,顾言湘正要倒茶,却见莫问潇抢先将她的茶碗拿过去,用热茶水洗了洗,而后倒上新茶。

      他做这些动作时,竟也是面无表情,毫无谄媚之意,只跟擦剑入鞘一般寻常随意。

      顾言湘点点头,正要道谢,却见他一仰头,将她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你……”她不解道。

      莫问潇放下茶碗,正要用袖子擦净杯口再还给她,就见她不动声色地将其拢在手中,自顾自倒上茶水,跟着一饮而尽。

      莫问潇的脸倏地一下通红,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顾言湘从茶碗边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

      刘正风一路行来早已是口渴得紧,上来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顾那水正热,掩着袖子便一饮而尽,此刻才放下杯子,一头雾水地道:“你们……”

      莫问潇神色如常,只低声提醒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心些。”

      他也给自己倒上茶水,头也不抬:“不过茶水倒是无妨。”

      顾言湘微微一笑,低头又饮了一口茶,却忽地觉出异样来。这距离衡山千里之外的小茶楼,用的竟是南岳云雾茶。

      这平平无奇的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板,请再添些茶。”顾言湘回头向那老者招呼道,老者应了一声,提着茶壶慢慢地挪了过来。

      “老板,此处偏僻,怎么会在这里开一间茶楼?”刘正风也心中生疑,便假装闲聊,有意无意地试探道。

      老者缓缓抬起头来,盯着顾言湘,皱纹横生的脸上露出些笑意:“阁下是衡山派掌门吧?”

      顾言湘倒没想到他竟如此直接,当即心下一惊,但随即想到人家若是存了敌意,必也不会开门见山,便点点头,笑道:“您认识我?”

      那老者微微摇头,眼中露出些感慨的神色:“你跟你娘,的确相似得紧。”

      顾言湘看他的神色和年纪,倒是比顾千山还年长了些,不知他怎么会认识娘亲,不由好奇道:“老伯您是?”

      莫问潇见是故交,不动声色地让了座,又自己去旁边另搬了椅子。那老者颤颤巍巍地坐下,笑道:“如今想来,已有好几十年啦。你娘,曾是我的师妹。”

      顾言湘大惊失色,不由站起身来:“您是……武当子虚道长?”

      顾千山自爱妻去后,在人后沉默寡言,极少对她提及往事,她倒是听江狄曾经说过,沈岑未出嫁前曾是武当派行二的弟子,因生得面容绝色,武功也是出类拔萃,江湖上有“武当奇秀”的美誉。她只有一个师兄,便是当年都传必是未来武当掌门的子虚道长。

      但沈岑死后,这子虚道长未过几月便一夜之间失踪,门人多方寻找也未见踪迹,当时还年少的冲虚道长临危受命,接掌了武当派。江湖上再无人想到,他竟守在这武当之北的深山之中,默默经营着一家罕有人至的茶楼。

      子虚道长微笑点头,算是默认,不由又感慨道:“我见你第一眼,便知道你该是她的女儿。着实太像了……”

      “您怎会……放着武当掌门不做,在这深山之中……”顾言湘惊诧不已,又觉这话有些冒昧,便没再说下去。

      子虚道长放下手中的茶壶,随手拿过旁侧空碗,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呷了一口:“不知这云雾茶,可还是衡山的味道?”

      “我和师妹还年少时,曾去华山路过此地,她见此处风景秀美,便大发感慨说想开一间茶楼,”子虚道长半眯着眼,笑道,“老头子已是风烛残躯,能为她做的事,也不多了。”

      顾言湘心念电转,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不由沉吟道:“道长必是,念旧之人。”

      莫问潇自是也猜到缘由,不由心下生出些感慨,抬头看了一眼顾言湘。

      “说出来也不怕年轻人笑话,老头子当时年少,只道是爱护师妹,”子虚道长微微一笑,也不以为意,“直到她在武当见到令尊前来拜会,跟着他私奔去了衡山,才追悔莫及。”

      顾言湘出生时母亲便已去世,对她只有些模糊的印象,这等荒唐大胆的往事,她却是一概不知,不免叹道:“没想到娘亲……竟也是快意恩仇的女子。”

      “老头子虽然久居深山,隔三差五也能来些江湖客,听闻衡山派这些年的作风,倒跟沈师妹异曲同工,”子虚道长说道,“看来你像她的地方,倒也不止容貌。”

      顾言湘忽地心念一动,忙笑道:“娘亲是武当一代侠女,我自愧不如。”

      子虚道长盯着她看了半晌,倏尔笑道:“我曾因她香消玉殒之事对顾千山多有介怀,如今看来你作为她的女儿,并未失了她的身份。今日一见,也算了却一桩心事。看来顾千山将你教得很好,这些陈年往事,老头子也早该放下啦。”

      一直沉默不语的莫问潇忽地问道:“不知道长可曾后悔?”

      子虚道长一愣,摆摆手道:“后悔自是有的,但人死不复生,韶华不再来。你们还年轻,等到了老头子这把年纪便该知道,这一生无论如何选择,终究也是会后悔遗憾。从心所欲,不逾矩,便可称一生无悔。”

      他说着站起身来,笑道:“老头子话多了,各位慢用。”

      顾言湘还想再说些什么,人已转身去得远了,只听得隐隐的哼唱之声传来,若有似无。

      唱的竟是衡山山民的山歌。

      顾言湘怔忡半晌,连手中的茶已凉透,竟都浑然未觉。天地辽阔苍茫,屋外骤雨打窗,她只觉心思百转,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问潇见她沉默,只悄悄将她的冷茶倒了,添上新茶。

      直到大雨渐渐平息,天将放晴,山间树木青翠欲滴,几人也未再见到子虚道长。顾言湘站起身来,将茶钱悄悄放在桌上,带人出去了。

      马车悠悠重新开动,莫问潇和顾言湘并肩坐着,刘正风坐在一侧,三人都没有说话。思及方才那老者所言,莫问潇总觉得其中似有深意,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从心所欲,不逾矩。这话说来轻巧,世间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连子虚道长这等高人,也只能在深山中独守着一间空茶楼,抱憾终生。

      若终有一日,先离开之人是师傅姐姐……

      莫问潇摇了摇头,似要将此不祥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马车正好在官道上一阵颠簸,他忽觉肩头一沉,原是顾言湘困倦至极,竟靠在车后悠悠入睡,车辕这一晃,不免歪着身子倒过来,靠在了他肩头。

      莫问潇心中一跳,忙抬眼望向刘正风,见他也倚靠在窗上,呼吸均匀,显然也是入了眠。

      鼻间熟悉的温香悠然而散,女子的长睫在瓷白的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莫问潇只觉半边身子陷入僵硬,却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

      他生怕只微微一动,便会惊扰身旁这小兽一般的少女。

      身为衡山派掌门,压在她肩上的重任已经不堪,而他的肩上,从来只有这一个人。

      大雨过后,山间清净如洗,碧色天空透着青花瓷一般的细腻。

      莫问潇的耳根悄悄发烫,内心却有一种隐秘的想法弥散。

      他想自私地将这一刻的安宁与静谧,据为己有。

      许多年后,他每每忆起此刻,天空的质感、鼻间的香气,甚至马车侧壁的木纹,仍然将清晰如今。

      也许这一刻,便是不戒和尚所说的花开堪折,也是子虚道长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武当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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