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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国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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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猗寻到平阳公主时,她正携同高宓等人去往斋堂。
卫昭换上一身更加素净的新衣,是浅黛色的衣裙,外头披着件崭新的雪白狐裘。
高宓跟在平阳公主身侧,比起这些未出阁的少女,她的年纪略大些,身份也有所不同。
她本该和那些已经出嫁的夫人们在一处,是平阳公主点了她的名字,指令作陪。
平阳公主被贵女们簇拥在中间,环佩琳琅,暗香浮动,如同冬日百花盛放,令人赏心悦目。
宋猗垂首,行了个君臣之礼。
两人面对面对视一眼,卫昭注意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裙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广武君,可要一同用膳?”
午时已至,在正事上再深思熟虑,也是要吃饭的。
公主身边的贵女们隐晦地互相看了看,她们的眼中大多显露出一种不寻常的好奇和惊讶。
这么高大的身形,即便在男人堆里也少见,更勿论她是个女人。
还是个将军呢。
像是打破了什么既定认知似的,虽然晏国尚文轻武,也并没有很多男子是健硕高大的,在场的贵女也不由自主将她划分到另一种性别里头,心头生出几分微妙的尴尬和抵触来。
这样像男人似的,比绝大多数男人更高大强壮的女人,真的能叫做女人么?
高宓略扫一眼周围贵女脸上神情,脸上依旧带着一丝不咸不淡的固定笑意。
她出嫁那年,宋猗的名字恰巧随着北疆军的胜利而名声大噪。
世上有太多关于“广武君”的传闻,不是因为她打了胜仗,而是关于她的体型,外貌。
有说她容貌丑陋,青面獠牙的;有说她虎背熊腰,体壮如牛的;还有说她极其残暴,杀人如麻的。
总之这位女将军的名声很响,却大多不是什么好的形容,大抵除了边关,对于晏国内陆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这位的名字,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
在她看来么,这些特质放在女子身上,能令人感到胆寒,其实还不错。
想来有这样的先天优势,家里又是武将出身,广武君的人生际遇也比她们这样的闺阁女子自由很多。能选择,能反抗的力量也多很多。
广武君应当是无需靠婚姻来完成个人目标的,她自身的优势便已超脱大部分闺阁女子会面临的困难。
高宓看向对面的玄衣女人,如今见真人一面,切实感受到那一股体型带来的压迫感便更加明显。
广武君皮肤黝黑,面容清隽,身材高大,手背上有很多粗糙而密集的伤痕。
手掌且如此,更不用说身体的其余部位了。
高宓想到传闻里,宋猗曾经历的那些九死一生的战场,心头曾有过的那一丝羡慕和不忿便也随之远去。
世间有这样的奇女子,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自己亦有别的长处。
一众人互相凝望片刻,宋猗不答平阳公主的邀请,在场的气氛便很尴尬,竟然没有一个贵女开口接话。
卫昭摩挲手里的暖炉,淡淡道:“广武君一路护送,想必已经很是辛苦劳累。既然来了,自然没有自己寻找吃食的道理。”
完全是一个客气疏离,又强势的态度。
宋猗识趣道:“臣遵旨。”
两人之间这样生硬的,干脆的,公事公办的态度让贵女们心头犯起嘀咕,关于宋猗的排斥感达到一个顶峰。
无它,宋猗实在看起来太不一样,太格格不入了。
她即便没有穿盔甲,整个人也是和她们这样的贵族小姐完全不同。
贵族小姐之间的交涉,要文雅,要委婉动听,更是俏皮许多。
而广武君和平阳公主之间这种言谈举止,却让她们联想到自己的父兄,似乎被拉进一个崭新的世界。
她们清楚这是属于职场间上下级的交涉,只是有种朦胧的异样,却因为数千年来男女的固定分工而固执地以为那是根源于性别的区别。
为官拜将,这难道不应该是男人做的事?她竟然像男人一样,以官身在和平阳公主交谈。
可宋猗却实实在在的是一个女人,这让她们又好奇,又恐惧。
这样的微妙氛围终于是在一群人落座时得以解除,平阳公主早已安排手下将斋堂用屏风做了隔断,邀请广武君在最里头单独入座。
宋猗在下首坐下,便有侍女上前,替二人斟酒。
酒是温热的,在青瓷杯中升起一股白烟,里头散发出一股甜腻的桂花香气。
卫昭看一眼她,慢条斯理道:“广武君,有话想说?”
宋猗道:“想必公主已经知道了。”
卫昭道:“你不说,我如何知道你说的事和我知道的是不是一回事?”
宋猗便将发现和盘托出,期间并未避讳对于高宓的猜测。
卫昭摩挲手中酒杯,似笑非笑道:“你觉得,高宓是个好人么?”
宋猗沉思道:“要看从什么角度来看了,对于这道观中的女冠来说,高夫人定然是个好人。对于阮氏来讲,不好说。”
卫昭道:“那你觉得,对我来说,高宓算是个好人么?”
宋猗平静道:“这便要看公主的意愿了。”
高宓平民之身,在深宅大院尚能抗衡几分,出了那样的地方,里头要杀她,除非和平阳公主合作,别无他法。
卫昭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道:“那一箱子书,你都检查过么?”
“只翻看了一部分,大多是诗词小说一类,里头间杂着经世治理之书,已是拿给公主看过。”宋猗停顿一下,又道,“那些书,有问题?”
卫昭便笑了,她一笑,身上那种疏离而冷淡的气质消失殆尽,显出几分璀璨夺目的艳丽。
“广武君,看来你也不是全然稳妥。”这是她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上一回,广武城骤雨,宋猗在雨中丢失了那支骨笄。
这一回在山道间,对方担忧她的安危,匆忙之下也并未逐一检查那箱子打包回来的书本。
卫昭举起酒杯,微笑道:“犬奴,多谢。”
高宓带来的那箱子哪里是什么书,翻开封皮,里头记录的尽是这些年阮府的账本,还有阮府从官府手中拦截的物资,以及人头计数。
这些拦截的人几乎大多数都是从益州,交州*这样的西南边境而来,每运送一次,都会有大批量的名贵香料遗失。
常言道,天南地北,天涯海角。从西南边疆到北疆本就路途遥远,途中损失物资也是寻常。官兵和平民要吃喝,本身是不可能全须全尾将物资完整带到的。
晏国法度虽然严苛,但很多时候基层并不会严格执行,诸如孙大郎盗狗一事,只要不状告到官府,一般不会被追究。
对于押送官兵而言,只要手底下服役的平民不当逃兵,往往不会有惩罚落实。小吏要谋利,朝廷要用人。对于损失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此,押送官兵、小吏,以及官府之间在常年累月中达成了某种隐晦的默契,这里头的细小损失往往不会被上报。
加上太原一直有东林寨山匪的存在,经常行杀人越货之行径,阮府以此从中牟利,朝廷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如今阮府与山匪勾结的证据已有,加上账本,名单,给阮府定罪的事便成了一半。
这另一半,自然是需要人证了。
那些被山匪拦截,被迫去给阮府做工的人,是另一个关键。
此事势在必得。
宋猗见平阳公主举杯,亦举起手中酒杯。
卫昭从青瓷背上方看去,目光落到对方曾经被烧灼过的手背之上,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
宋猗心中生出几分紧迫的觉察,薄唇微抿。
“采伐不时,木朽蛀生,广武君既然心系天下百姓,可愿助我剿灭国蠹?”平阳公主依旧噙着笑,眼中却骤然似利剑出鞘,带着几分冰冷的审视。
宋猗沉默不语,卫昭也并不欲使她立刻作答。
平阳公主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轻轻拍手。
不多时,一个身着雪青色衣裳的女娘从屏风后转出来,向二人福了福身。
此人正是高宓。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蓝色外壳的书本,上头写着《诗经》二字。
若杨九妹在,便会发现,这是高宓在山道上扔出的那一本让阮府侍卫脸色大变的书。
高宓将手里这本交给宋猗,听上首的平阳公主道:“坐吧。”便笑眯眯坐在二人下首。
宋猗翻看那本书,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这里头只记录了阮府短短半年从朝廷徭役队伍中收编的名单,却长达几十页,可见这些年阮氏着实做得过分。
这样肆意妄为,确实称得上“国蠹”。
卫昭见宋猗连酒都没沾上一口,便拿着名单看了许久,一时半会儿也不再管她,转头对高宓道:“贼似桃李中蠹虫,高夫人意欲何为?”
高宓淡笑道:“妾乃一介平民,实在无处可为。”
卫昭摇头道:“这些年,你做下这许多事,心中应当有数,怎能说是无处可为?”
高宓看一眼宋猗,嘴角依旧带着笑意道:“公主心中有沟壑,妾只不过是想天下女子能如男子一般,有能够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无需依靠婚姻,在世上苦苦求生,向人摇尾乞怜。”
她从嫁到阮府那天起,没有一刻停止想要离开的想法。阮府内部斗争极其激烈,身为丈夫母亲的周氏看似慈爱,也并不很为难她,但她迟迟没有生下孩子,周氏便处处为难。
她掌握着阮府后宅的财政大权,后宅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要仰仗她的鼻息过活。
她这两年过得很艰难。
好在她虽然嫁了人,手中还有些自己的产业。
直到后来发觉阮氏暗中盗取朝廷物资,丈夫的病也越重,她不得不尽快寻找脱身之法,便借替丈夫祈福,在乌龙观中继续发展未尽的事业。
这里也是她的一个后路。
一个月前,她的丈夫去世,周夫人表面将府中财政权交接,实际是要她们互相内斗,待众人元气大伤,再坐收渔翁之利。
若非她狐假虎威,借用周夫人的势力,让二房三房忌惮,迟迟未曾出手,她只怕根本等不到脱身,便早死在内宅之中。
从平阳公主来到太原那天,在蒋玉娘的传讯中,她看出了那一丝微弱的生机。
就连这一趟道观之行,若没有阮筠,她原本也是出不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提到,宋猗的身高体型,参考了名将秦良玉(接近188)。
秦良玉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蜀龟鉴》卷七说,她的父亲曾感叹说:“惜哉!妍而不冠,汝兄弟皆不及也。”秦良玉答道:“使儿得掌兵柄,出入万军中,洗夫人何足道哉!”(一些拉踩)
这个冼夫人是谁呢?
冼夫人(据传原名冼英),是岭南俚族人,《资治通鉴》载:“高凉冼氏,世为蛮酋,部落十余万家,有女,多筹略,善用兵,诸洞皆服其信义,融聘以为宝女。”
这两人都活到了七八十岁,这告诉我们女人多锻炼身体素质强能长寿(
中国古代的女将其实不少,而且成就都非常大,不然也不会在男人历史里留下名字。
她们大多出身贵族或者少数民族,因为贵族/母系氏族才有这个条件培养出体格强壮,能文能武的女孩。这是时代的限制。
但是,战乱时期没有留下名字的女兵也并不少,例如平阳昭公主的娘子军。古代战争时期是有女兵的,并非只有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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