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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事(修) ...

  •   “让我进去!我要见王兄!”
      一道银鞭直直甩进西原王帐,将门帘撕裂。

      那条银鞭由特殊金属制成,每一段连接处都有带刺的小钩,甩在人身上必然皮开肉绽。

      利器就在眼前。
      卫昭垂眸,长睫在帐外阳光照射下,在眼底投下一小块浓黑的阴影。

      此时草原已经入秋。

      她身着奚族长袍,红色裙摆如一朵野罂粟花盛放。极具侵略性的五官艳光四射,比红裙更亮眼。

      王座之上,西原王巴图已到嘴边的咒骂不由拐弯,变成一声响亮的口哨。

      这声哨响传入耳中,卫昭眉峰聚拢,歪过头看向外头,右眉微挑,未束起的黑色长发如绸缎般在肩头垂下。

      “王兄!我不愿嫁给阿古拉!”

      闯进王帐的少女身穿奚族彩衣。

      那是一件主体为靛青色,黑色坎肩上用各色丝线绣出繁复花纹的长裙,裙摆编织金色宝石,仿佛缀满日光。

      奚族女子的彩衣都极尽华丽,搭配上成套的宝石首饰,代表她们的家族财力和身份地位。

      除此之外,这位奚族公主还头戴一顶小巧的錾花掐丝金冠,同色蜜蜡编织在发间,十分相称。

      在卫昭看来,西原公主浑身上下的宝石虽然美丽,却不是最引人瞩目的事情。

      金器才是彰显一个国家铸造工艺和提炼技术的关键。

      西原公主头顶这只金冠的铸造工艺相当复杂,显然不是西原十二部普遍能够达到的水准,也非西原的铸器风格。

      娜仁图娅近日从哪里得来这样一顶金冠?

      折扇轻敲掌心,卫昭收回目光,扫过手中乌云部落的婚事礼单,一目十行。

      礼单里记录的正是乌云部落迎取这位奚族公主的正式聘礼。

      乌云部落一向以手工制造业著称,有诸多能工巧匠。

      这份礼单里可没有这顶金冠。
      ——有问题。

      “阿巳,你猜那个击败哈日查盖的小将是谁?”

      王座之上,西原王浅褐色的眼睛像狼一样锐利,他紧盯下首的红裙女人,并不理会自己的妹妹,嘴里说的是流利的中原话。

      “还能有谁?”卫昭顿了顿,叹一口气,手里小巧的折扇在鼻间轻轻扇动。

      她抬头看一眼西原王,一双妩媚的桃花眼中似怨似嗔。

      西原王座下大将哈日查盖打了败仗,从西径关东口夺路而逃。
      追击的领头将军身披银甲,黑色长刀挥出,斩下草原雄鹰不可一世的头颅。

      这战况用奔马传回王帐,已过去七日。

      西原王巴图听到战报,当即拿起弯刀,“嘭嘭”几声接连劈碎两个巨大的褐色酒缸。

      浓郁的酒气充盈整个王帐。

      她本是来议事,谁知撞上这一幕。
      西原公主又在此刻找上门来。

      这兄妹二人,都不是好相与的人。
      晦气。

      心头厌恶,面上却也不能有丝毫变化。
      卫昭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向娜仁图娅。

      西原公主一进王帐,嗅到浓烈酒气的同时,目光扫到两个破碎的酒缸,脸色一僵,威风凛凛的气焰瞬间熄灭。

      她来的不是时候。

      “王兄,王妃。”手里的鞭子别到身后,娜仁图娅干脆利落单膝跪地,左手拿到胸口,弯腰向二人行大礼。

      “失礼了。”
      她张口说的是不甚熟练的中原话,语调有些奇怪。

      巴图脸色淡淡,并不开口。

      娜仁图娅抬起头来,与西原王一脉相承的琥珀色眼珠颜色更浅,却不显柔和。

      她的容貌具有西原女儿的野性,张扬耀眼。一身华贵的装扮被深邃锋利的五官压住,只能沦为陪衬。

      卫昭未曾来西原之时,便知晓她的名字。

      这位奚族公主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非常富有。
      她的财富不仅来自父兄赏赐,还源于她手里的产业。

      只是归根结底,她的产业本身依附于权力的赠予。依旧躲不过婚姻被同胞王兄当作交易筹码的安排。

      这是王权的力量。

      即便对这些手段烂熟于心,卫昭心里仍涌上一丝物伤其类的烦闷。

      她本是晏国公主,行七。

      生母早逝,她自幼养在容昭仪*身边。昭仪无所出,待她很是亲近。
      她亦将容昭仪当作亲生母亲。

      直到及笈那年,九皇弟出生,容昭仪抱养了这个男孩。

      十五年间,容昭仪有很多机会可以提出抱养别的皇子,但这一回是景元帝的决定。

      那仿佛是个不详的开端。

      一开始只是宫人偶尔的怠慢,容昭仪来见她的次数减少。
      之后,对她向来不咸不淡的景元帝突然赐给她一座坐落于中州城的公主府,却并未立刻赐婚。

      赐府是容昭仪替她求来,因此还和景元帝发生龃龉。
      她见识过那场拉扯算计,确定赏赐并非景元帝本意。

      从这些不寻常的迹象中,她嗅到风雨欲来的危险。

      她从容昭仪那里,利用襁褓中的九皇子,确认过一个准确答案。

      容昭仪挥退宫人,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二人和摇篮里的婴儿。

      她毫不意外迎来母妃的斥责。

      “阿巳!跪下!”

      容昭仪叫她乳名,细细的眉峰微微聚拢。
      她的母妃有一张由于未曾生育过,显得格外年轻的脸庞。如江南烟雨般柔和,此时却带着不常见的严厉。

      “你知错么?”容昭仪说话的声音仍是极温柔,只高昂一瞬,又轻轻落下,“你的寻常小谋算,我可以满足。可你不该牵扯到你九弟,他还是个懵懂婴儿。”

      “我是母妃养育了十五年的孩子,他才来到您身边多久?”

      她跪坐着攀住摇篮边缘,低头看向襁褓之中婴孩一无所知的面容,冷冷道:“他可真丑。”

      “你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我亦这样护着你。”容昭仪长久凝视对面的两个孩子,最终面色缓和下来。俯身抚摸她的脸颊,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你长大了,阿巳。”

      她抬手轻握容昭仪手背,贴在温暖柔软的掌心,柔声道:“也只争一争母妃的疼爱罢了。我是女子,始终是要嫁人的,今后如何能与兄弟争更多?”

      她的母妃手指轻颤,这对一个情绪十分内敛的人来说,内心已然不平静。

      她抬起头,仰望着面前的女人,轻问道:“母妃,我的婚事父皇另有安排,是么?”

      容昭仪沉默良久,不摇头也不点头,只轻轻捏住她的食指尖。
      这是儿时一个小约定,不便回答的时候就捏捏对方食指指尖以表认同。

      她的好父皇连在京中后路也不肯留下一个,那态度仿佛是给了也没什么用处,可见这门婚事十分凶险。

      北疆奚人入侵,死守难攻;南疆内乱,山民死战。二选一,答案仿佛很明显。

      “和战事有关?”
      “不可妄言。”说完这句,容昭仪再不开口,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甚至垂下眼眸,避开与她眼神交汇。

      容昭仪最终只幽幽叹口气,无奈道:“阿巳,这世上的事情并非都是你谋划便能如愿的。”

      不如意的事情很快来临。

      在她即将年满十六岁时,晏国在与西原的战争中大败,宋家为守住西径关满门战死,只剩下最小的女孩,被一路护送逃回广武城内。

      景元帝从及笄的几个女儿里伸手一点,选中卫昭,封号平阳,随援军择日前往代州。

      她确实要去那苦寒之地,但不是嫁给宋家,而是去和亲西原。
      西原王早有正妃,在奚人的风俗里,平妻的说法好听,实则比妾室还不如。

      女子之身贵为公主,亦是帝王随意一指就可决定命运的牺牲品。

      和亲是大义。

      同是皇室子,她的兄弟即便终身碌碌无为,也无需嫁去西原,无需无端受尽折辱,更无需被迫生儿育女。

      战火纷争,个人命运犹如浮萍。
      这点在她一路经过代州,看到关外饿殍遍地时得到更深切的体会。

      但什么是大义?

      是宋家世代驻守边关,本可得胜,却始终等不到援军,被屠灭满门的大义?
      还是成全她的好父皇“以和为贵”的大义?

      卫昭垂眸,眼底流转着冰凉的讥诮。

      她从晏国来到西原,边境已经和平了至少七八年,虽时不时有奚人在边境寻衅滋事,做些抢劫放火的勾当,但一直以来也没再爆发过大规模战争。

      广武君显然是个意外,对方就那么恰好,不仅堵住两年前蠢蠢欲动,想要偷袭西径关的哈森部落,且一举得胜,借此接连摧毁西原三大部落。

      正在和这人作战的塔拉部落是第四个,草原雄鹰哈日查盖也不是什么草包。
      宋猗若能一鼓作气,她这十年的布置也算能有提前发挥之处。

      即便没有,她亦要寻它法。

      想到此处,卫昭走近王座,手中折扇轻拨开西原王耳边几条垂下的小辫儿,浅笑道:“可汗问我这个——除了宋猗,晏国那群草包武将又后继有人了不成?”

      “确是广武君。”巴图上前捏住那柄折扇,手指从镶金的扇骨上一路拂过,握下时带着狠意,“我阿布*曾灭她满门,留下这个小尾巴。不过十年,她从一个小小校尉做起,竟然能接连灭我西原三部。”

      卫昭从对方掌心抽回手。
      “听起来不甚对等,可汗吃了大亏。”

      巴图丢开折扇,伸手去揽她腰肢。
      “我西原子民不擅耕织,十年前阿布求得公主,你当然比一座死城更值得!”

      被对方当作货物一样比较,卫昭心头有些烦躁,加上被人挟制,更觉一阵强烈的恶心。

      她借力翻转身体,从西原王手下脱身。
      “可汗莫要动手动脚。”

      巴图抬眼看着跨坐在身上的艳丽美人,目光从她那双微微眯起的桃花眼经过,停留在比萨日朗花瓣更红润饱满的唇瓣上。

      即便他们的关系有契约约束,玩笑话说得,却不适合再做更多的事情,他的喉结仍剧烈滚动一下。

      红裙女郎一笑,在他愣神的片刻,扇柄“啪”地拍中他的额头。

      这一击有些重,直接在西原王额头印下显眼的红印。

      卫昭不顾脸色铁青的西原王,借机从他身上离开。

      老西原王死后,巴图借机夺走统治权。
      此人对中原文明见猎心喜,不管他内心打什么主意,两人之间还能算是相敬如宾。

      西原谁称王,原本对她没有太大区别,这群野蛮人有袭妻的传统,且子嗣颇丰。

      现下,这人是越来越过分了。

      “王兄!”
      被两人忽视的西原公主终于开口,神色略显不满。

      她已跪下许久,又见这二人旁若无人地亲密,心头着实来气。

      巴图挥一挥手,让值守帐外的侍卫退下。
      “按规矩领罚。”

      巴图低头看向卫昭:“王妃可有要事?”

      ——这是要她走?
      手里折扇一顿,卫昭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又传战事通报。

      斥候兵将消息送到后一头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一日之间通传两份战报,极不寻常。
      巴图当即变色。

      娜仁图娅见事态紧急,也不再开口说什么婚事惹巴图发怒,和卫昭一同走出王帐。

      两人并肩,不约而同走出百丈远。

      “阿巳,你与我王兄倒是格外亲密,不愧是夫妻。”娜仁图娅态度熟稔,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她此时的中原话倒是十分流畅,一点也不见在王帐中的生涩。

      卫昭瞥她一眼:“公主不必试探我,你才是我的合作人。”

      “婚期近了,我也是探探王兄的态度。”娜仁图娅依旧噙着笑,突然道,“你真的没有让乌恩上位的念头?”

      卫昭停下脚步,转头看一眼四周。

      这里是平时举行篝火宴的地方,再往东边走就是草场,十分空旷,无人可藏。

      她平淡道:“在王帐旁边就偷听出来这个?”

      “乌恩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们中原人不是最在意这个?”说出这句话时,娜仁图娅看到对方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
      那表情相当复杂,娜仁图娅几乎以为她会当场发怒——她还从未见过卫昭情绪激动的模样。

      大多数时候,对方都只会露出冰冷又嘲讽的笑容,也很难想象她会像西原儿女一样破口大骂。

      卫昭神情沉下来。
      她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格外不好亲近。

      “那又怎么样?”

  • 作者有话要说:  *阿布:父亲
    采用蒙语说法,与现实任何民族无关联。
    *昭仪:采取汉朝后宫制度。昭仪,视为丞相,爵位与诸侯王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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