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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兄妹 ...

  •   戚英想哭,但是都没有力气,他口干舌燥喉咙发苦,想喝水。

      周遭没有人,但幸好有碗水放在脑门边,戚英伸手去够了够那碗,一个手抖给捻不住打翻了下去,啪啦的清脆瓷碗碎裂声。

      这声音惊动了其他人,一杂役模样的小个子跑过来,瞪着眼睛打量了他几眼,对着那散着烛光的亮堂屋子喊:“师傅,戚家这小子醒了,居然真没哭呢。”

      “你放的那剂量,一头牛都放得到,何况他个愣头小子。”来者很是眼熟,戚英认得是城门下把他敲晕的那人。他一身酒气,叼着根竹签走过来,拍了拍戚英的脸,“喂?喂喂!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活是活下来了,给大理寺那边整成了个傻子吧。”

      戚英认得他,发声干瘪难听,他嘶声说:“是你……倒是有缘。”

      “吼吼,是挺有缘,这都没死。”齐吉笑着应了,一瞧他是脑子清醒的,便轻飘飘地甩了他一巴掌,“你这小子真是命大,先前险些把陛下压死不说,还在孟正堂手下走了一遭,什么也没能问出来回了勤正殿,陛下不仅没挖坑埋了戚家军,还留了你的烂命说有用。”

      戚英默不作声。

      齐吉搓着手,“哎呀,陛下惜才啊,可你给脸不要脸啊。”他拿了块铁烙起来吹了吹,往戚英脸上四下比划着,难怪被押回汴京的那天好多人看,心说真是张顶好的脸蛋。

      可惜啊可惜。齐吉眸光暗淡,语气里多了几分嘲弄:“信州战后,宁王败局已定,黎川城一行,皇上本不用亲自来的。可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大梁对你戚家是感恩戴德,陛下也是真心求贤若渴的,你怎么偏偏这么不识好歹。要我说你一跳死了也就罢了,偏偏还没死还连累了陛下,这下你戚英可真是出了名的忠贞不二,得青史留名。”

      “我倒想死了好。”戚英对着那烧红的铁,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帝王之术,说得都好听,若他李珏真的惜才,怎么会舍得把一武将的腿给折断?他怕我豁出去杀他。”

      “哈哈哈哈哈,皇上会怕你?”都死到临头了,说话还这么硬气,齐吉越看他越不顺眼,手里的铁烙往戚英脸上一摁,他恶狠狠地说:“宁王不死,你就永远翻不了身,人人喊打的落水狗、监下囚,什么戚家少年英才,还不是来了我这罪人监。”

      大梁律法规定不可动用私刑,更可况戚英可是朝廷重犯,小个子见齐吉动手,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唇,但还是没敢阻止。

      钻进皮肉的烫!戚英失声痛喊,喉咙像是被撕裂,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吟。眼前一圈圈地发黑,他又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又晕过去了?唉……真没意思。”齐吉松了手上的劲儿,在他脸上留下一三角血痂,小个子接过那铁烙给扔进了水里。

      陈东问:“师傅,那这戚英,给安置在哪?”

      他师傅负着手回了去里屋,“随便吧,住好点,反正腿折了也跑不掉,上头的意思是吊着他命别死就成。”

      烛火摇曳,齐吉捻起桌上的牛肉,扔嘴里嚼了嚼又吐出来,罪人监的东西果真配罪人,简直食不下咽。时至黄昏,收工回家,他正出了正门,远远地瞧见一绫缎马车,俏丽黔贵的少女下来,后面跟着个清丽的婢女。

      齐吉迎了上去,行了一礼,“见过郡主,恕招待不周了,不知您来此地有何贵干?”

      心里盘算着,但却只瞧了一眼,他便被那婢女给吸了眼睛过去,这等祸国殃民的颜色实乃少见。

      许是他身上还有腥味,宁康捂着口鼻蹙眉,挥了挥手里的帕子,身边那婢女便去塞了银子给他。齐吉掂量了下手里的袋子,对上这生得极好的婢女,竟从她脸上瞧出几分戚英影子来,问:“郡主这是……”

      平康未答,婢女眼波流转,露了个笑出来:“见过齐都督,实不相瞒,小女小名一个姝字,乃是戚家之女,自小为质长在汴京,虽从未见过家兄,但心里一直记挂血缘之亲,想着如今能有机会得以相见,便来走这一趟,望都督成全。”

      “嗯…不妥。”美色蛊人,她又实在有理有据,齐吉停顿片刻,抠了抠鼻尖道:“你一未出阁的清白闺女,来罪人监这等腌臜之地,传出去多不好听……那戚英乃是朝廷要犯,你与他素未谋面,又何来兄妹之情,还是回去罢。”

      “话虽如此,可他毕竟是……”戚姝为难,手足无措,被平康打断了说话:“齐都督,大梁向来崇孝重礼,国子监正经第一句就是尊父敬兄,我倒是不知道你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探望家兄这等天经地义之地,怎的到你的嘴里就成了不堪的事了?”

      好俐齿,骂他齐吉为官不正了,他又怎么再拿着手里银两,便还给了那戚家姑娘摆手说:“郡主既如此说,那这钱我是收不得了。戚英犯事不小,陛下口谕不许探望,小人我是担不起罪名了,二位还是宁请高明吧。”

      齐吉这就要走,“哎,大人啊!”戚姝忙去阻拦,她狠跺了跺脚,对平康一声叹气,去牵了齐吉的袖子,“您是大人,郡主她是贵人,您又何苦跟她犯劲儿呢,小女今日所求之事,能办的人只有大人您啊。”

      她又将银子塞了去,放进他手掌里拍了拍。

      这话不仅动听,齐吉心照不宣一笑,觉得这丫头可有些人精。便掏了腰间上的腰牌给了她,捏上了戚姝手腕抠了抠她掌心,“戚姑娘多礼了,不像那些个贵人狗眼看人,以后记得多来探望探望你兄长,我候着呢。”

      “那是自然。”戚姝从容一笑,收回左手藏在袖子里,憎恶地狠搓,她捏着腰牌给平康递了个眼神,一手提着裙摆小步独自进了罪人监。

      平康在身后嘱咐她:“你快些,别耽搁时间。”她不耐烦地撇了撇嘴,真不知道戚姝为何非要去见一罪人。

      大门巍峨,刀器成列摆放,罪人监的前身乃是屯兵校场,自建立之初便囤积着肃杀之气。戚姝被这种气氛压得窒息,整个进去的过程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久居闺阁,又怕姿色招摇惹事,几乎连大门都不怎么迈出,没想到第一次与家人团聚,竟是在这种死人气遍布的地方。

      拿了腰牌倒是便利,遇上一小厮只说明了来意,连盘问都没有便领了她去找了人,戚英竟被安置在一间的干净的院里。

      “这里,你快些昂。”那小厮指了方向,偷偷嘀咕了句:“师傅怎么搞的,不是说不允探望么,该不会是看着丫头太俊……色迷心窍。”

      戚姝捂着口鼻,只见一男子蜷在草塌里,双腿不正常地扭曲着,看似被人折断了又借上。头发散乱,脸上的血印子刺眼,毁了他那张与自己神似的脸蛋。

      真的是他,像,一定是戚英。

      “哥哥……”戚姝被吓得腿软,小步蹒跚着过去,她颤手着拨开他额间的碎发,轻轻地唤着戚英的名字:“戚英,哥哥,你睡着了么,我是戚姝啊,我来看你了。”

      脸上有水滴湿润过,戚英昏昏沉沉掀开眼皮,见着个抿唇不语的姑娘,一行清泪无声滑下,眼角的泛红美得无边。

      戚英有些难以置信,抚上了她的脸颊,喉咙发干:“你是戚姝?……你确实是姝妹。”

      妹妹的出现像火光,又暖又亮,燃了戚英心里仅存那点希望,他这跌入谷底般的黑暗彷徨,总算是来了点光明照亮。

      唯有亲人,只有亲人,雪中送炭念念不忘。

      戚英鼻头酸涩,发自内心一笑,“别哭,别哭啊,哥哥还没事,你能来看我,我简直…感激不尽。”却又因为脸上有伤,嘴角歪得别扭又奇怪。

      她是戚姝,可她却不是来认这便宜哥哥的。戚姝拍开他的手,不似看来的温柔贤淑,她气恼又嫌恶,这人在草里滚了一遭的烂霉味。“你也知道是感激不尽?”

      她流着眼泪,却是在自嘲,说:“我倒是一直想,要真是宁王就罢了,可你们却偏偏败了……败了不说,爹爹还折在了战场,宁王倒是一走了之了。你呢戚英!我听说陛下去了黎川城,他还亲自上阵劝你,你可真是忠义的狗啊,还搞一处跳楼宁死不屈,你怎么不摔死在黎川城下,竟好意思以逆贼的身份回来让我丢脸!”

      又抹了抹泪,平复了呼吸,“也罢也罢,你我连面都没见过,我们哪里来兄妹情分,你又怎么会在意我的处境。我唤你一声哥哥,你以为我是来探望你的?可笑,我可不想当罪臣之女。”

      果然是将自己看作累赘,戚英却并不觉得很意外。他只是有些沮丧,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情理之中。戚姝久在汴京,又养在德郡王府,过的只能是好日子,她要是认了自己这个哥哥,恐怕是要被按罪流放的。
      戚英苦笑一声,“既如此,也好。那你便回你家去吧。”

      “家,我哪里还有家?娘早死了,把我托付给了姨夫,德郡王府可不是我的家。”戚姝哑然失笑,瞪大眼睛看他:“哦,你听着王府很气派是不是,可你知道我在那儿过的什么日子,我甚至没有自己的住宅,跟我庶弟的奶娘共居一室!这么些年来,我活的连一个下人都不如,而你跟爹甚至连一封家书也没有。休想让我再背你们犯下的罪,我就只当你们死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像是怨恨又像是发泄。

      “对,你说得对…”戚英被她吼得头疼,连侧耳都提不起力气。他颇有自知之明地说:“我是宁王逆党,陛下正恨之入骨,你又何苦来淌我这浑水。你顾念亲情,能唤声哥哥已是仁心了,今日我就当你是哄我高兴罢。”
      然后下了逐客令,“戚姝,你还是快些走吧,今日会面之事万万不可透露,免得让旁人知晓你与我走得太近,影响了你在汴京城的名声。”

      这间破屋里还有扇门,传出个清朗的嗓门,只见那人三十来岁,捧着盏茶依在门栏边,清癯的脸上扯出个笑:“呦,这是什么滥好人,死到临头了还在顾念旁人?”打扮得倒是体面,靛青长衫套扣背心,系着绣花玄带,是个读书人的装束。

      定法奸佞邬思远,少傅把钱不把权,押宅吃债二十年。时至今日再提起,他身为从二品太子少傅,以房抵房伪造地契、勾结朝中诸多官员、空手套牢八千两银子的光荣事迹,汴京城没人不知道他这号风云人物。

      先帝当年肃正朝风,他邬思远就是导火索,事发被囚本只需革职赔款。但是他不忍气吞声,私下托人满城撒了揭帖,又揭发了好些个贪污受贿,后面连着端了一锅狗官——甚至牵连到了前太子李禧,扒出他结党营私直接废黜,于是他邬思远哪里还敢出门,蛰居罪人监听候发落,这一待就是十来年。

      久居关外的戚英不认得,但戚姝却在王府里听得多。她阴阳怪气道:“嚯,罪人监果真又名懒人监,怎么没得个官吏狱监来看看,这德康年间的狗都跑出来咬人了。”

      “戚家的姑娘?”邬思远撇她一眼,快着步子走下来,定眼一瞧戚英的腿,啧啧两声直摇头,“这腿折了不说还这么接上,恐怕你今后连路都走不了,真得成个弱柳扶风的病公子,怕是连个街头擦地的杂役都做不了,我早说李珏这小子就是当皇帝的料,忒狠了。”

      习武之人怎会不知,可戚英再听得旁人这么说,心里亦是再沉入了谷底。反倒是戚姝有些反常,露出她不该有的担忧来,她难以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当真?他以后连路都走不了?”

      邬思远说:“草民不才,略习几分医术,你瞧就是,若他膝关节以下能动得了算我输。”

      “天爷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戚姝抬头望天,揉着眼角藏泪,她又是恨又是恼,只好指着不中用的戚英骂:“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倒霉哥哥?我哪来来的钱去治你那双陛下恩赐的残腿!”

      这么一吼眼泪又滚了出来,不知道她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戚英。脑门被戚姝这么直愣愣地指着,反倒是让戚英生出几分自责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话差点咬了舌头:“你要替我治腿?”

      戚姝不答,将腰间的钱袋子取下丢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戚英的脸上,那被铁板灼了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这口是心非的姑娘红着哭肿了的眼睛,小声说:“别死了戚英,我不想为你收尸。”

      她瞪了眼邬思远,危险又锋利的眼神,转身出了这间牢院。邬思远觉得有趣,难得地笑了出来:“这丫头心眼不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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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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