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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浅葱 ...

  •   “我天!你怎么在这!”

      韩大一声怪叫,险些一巴掌拍平了清蒸。被他这么一喊,一直靠着案几坐在他脚边的这位赶忙低头,又连塞几把,把捧着的碟子里所有的紫苏叶子都填到口中,才袅袅婷婷的跪着拜了一拜,口齿不清的答话:“大哥,庵。”

      一时间大的跟三的,包括惊魂不定的小四,都是一副被摆了一道的惨烈表情,并且理由各不相同——小四是被大的那声吼吓呆了,大的是吓到的同时意识到自己连身边多了个人都不知道,三的则简单的很,单纯的替大的呆傻至此而自觉丢脸。

      假如没人提醒,谁都不会注意,这屋子里一直都坐着个秀美到临水照花的窈窕少女。

      在桌案的阴影中守着炭炉小声咔嚓咔嚓嚼着一碟叶子。

      唇边还叼着半张紫苏叶子的这位姑娘没在意屋里两人一兽的扭曲神色,正低了头,一心一意的想要拽平因为跪坐而皱巴巴的小衫下摆,头上乌木发梳子坠着的珠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摆。她也就是二八的年纪,乌黑的云鬓下是张小巧精致的脸庞,乌溜溜的大眼睛清透的仿佛能映出人影,配上这身浅葱色的罗衫衣裙,举手投足间十足的乖巧娇弱。

      三的到底是冷面惯了,也容易平静,立时就五官归位,忍笑倾身,架起胳膊让这姑娘扶着起身。大的嘴动了半天,憋出一句:“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暖房的花窖中寻来的。”

      少女双手捧了碟子奉还,又歪了头,捧颊一笑:“谢谢大哥,吃完了。”

      命定被清蒸的小四盯着自己的碟子看,又抬头看了眼笑眯眯站在一旁的这姑娘——紫苏的最后一点绿色干脆利索的消失在它难以企及的高度,之后抢了它口粮的坏人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

      小四咧开嘴凶猛的嘶嚎,发出比扇炉火的风箱大不来多少的动静。

      坏人低头凑过去,宠溺的趴在桌边看它:“清蒸,你又胖了,真好,真好清蒸。”

      反身扑入大的怀中,不会说人话的小四气的抖成了一团毛球。

      “喧儿,劳累了一天,没事就多休息,”捏起清蒸放入袖中,韩星川收了散漫的品性,剑眉下一双细目停在案上的卷宗上,半晌,才沉声说了一句:“离下一战,还有八日。”

      “喧儿才不累,每天都困在屋子里,没意思。”

      大哥皱眉:“那就回房歇着。”

      “外面冷吧?”似乎是没听见这句话,少女上前一步,自然的就站到了韩庵身边,用手去顺他系的歪扭的腰带:“我昨天在街上用鸡蛋换了枸杞,晚上炖鸽子汤好吗?”

      韩星川一愣:“昨天你上街了?”

      “嗯……”女孩低头,又去摇三的胳膊:“韩庵韩庵。”

      韩庵的身量本就高挑,女孩站他身边,更显得娇小可爱。见她笑,韩庵虽然照旧瘫着张脸,不过眼中也有了笑意。他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对儿豆大的紫带子系着的金铃:“出门的时候看见你堆在门边的雪狮子,我恰好去了趟东市,顺手买了这个回来。”

      “哎呀,真漂亮,”女孩笑的如春花初开,接了金铃,手指绕了鬓边的发丝,利落的将其中的一个系到了发间,捏了另一个,凑到韩庵的耳边摇晃,让他听那细碎的脆响,又用纤细的小手去拉他的袖子:“走呀,跟我出去栓在雪狮子上。”

      韩庵的脸上于是就又有了些好看的颜色:“好。”

      韩星川跟着打了个哈欠,还是万般没精神的口气:“别出去了,外面冷的很。”

      “才不要,”竹喧惦记着玩雪,头都没回:“大哥别在屋里坐着了,也来堆雪球呀。庵,你帮我堆个更大的雪狮子。”

      “嗯。”

      两人一说一答的推了门就要往外走,身后的声音却逆着扑面而来的冷风追了过来。

      “三的,你二嫂竹喧她贪玩,你也跟着起哄吗!”

      已经站在廊下的韩庵感觉自己胳膊一沉——拉着他袖子跟在后面的少女应声止步,提着裙裾,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站定。

      三的回头,话都到了口边,眼睛里却只看到了身后人迎上来的一张笑脸。

      扯着韩庵的手,终于放开了。

      “喧儿,回房歇着吧,别忘了你可是……”韩星川又说了一句。

      “哥!你……”

      “知道了,大哥。”韩庵想要抢白,却被拦下了话——女孩收了天真烂漫的品性,将鬓边的铃铛扯了下来,绕在手指上卷了个结,收到了自己怀中:“我不出去了……我不走,您莫要担心。”

      答这句话的时候,竹喧还躬身行了个礼,之后规规矩矩的站好,低头顺目。

      “喧儿,不是我要疑你,我担心,只是因为……”韩星川双手握拳,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就这么僵了一刻,薄唇微动,吐出一口气去,又恢复了懒散的神色,挑了嘴角一笑:“因为我到底是你们的大哥……都是一家人怎么能不担心?”

      一个屋檐下的,自然就是一家人,一字不错。

      竹喧却没有拾他给的台阶,依旧站的规矩,头更低了:“我懂的,大哥放心,喧儿永远记得,自己流落至此衣食无着,不得已自己插了草标寻主家靠山的时候,是大哥收留于我……您就是我的主子。”

      一旁一句话没说出口的韩庵扶额——这两人几日一次的互相斗气又开始了。

      不过话说起来,他平时事事处处为韩星川马首是瞻,只有在这件事上,着实的也是气不忿。

      竹喧是韩大从西市买回来的,当时她自己在头上插了草标,只穿了一身素白的袄裙,站在高台上自卖自身。在西市中买卖人口的,大部分都是收了回去,逼做抛头露面营生。长安城本来美女如云,什么样的货色都能寻见,可这姑娘生的娇媚非常,一双眼睛更是婉转灵动,当时居然就惊艳了不少专做这生意的贩子,叫价一时间此起彼伏,许什么愿哄这姑娘下来随自己离开的都有。

      那一日恰巧是长安城录事韩星川韩大人去西市当值的日子。

      所谓录事,其实是个小到不能再小,存在重中之重,真忙起来却又事无巨细的职位。长安城中凡是能点卯成册的,比方往来商队、买卖货物、入城的人数、禁行通行的指令、甚至一年中下了多少次雨,多长时间等等,均在录事局有备案可查。

      好在录事局人手众多,所以管事的韩星川也乐得个清闲。本来是被此处热闹吸引了的韩大骑着马从人群后路过,看到了这位站在台上,如同海棠般娇艳的姑娘。四目相对的一瞬,一直一声不出的姑娘突然跳了下来,拨开人群,拦下了韩大的马,轻启朱唇,问他要不要婢子。

      那时候老二韩潭还在,正在为了某些原因跟老大韩星川暗战,闹到同宿一个屋檐下,却互不说话的地步。

      韩大散漫,韩三淡薄,韩二却是个人才,心智抱负都在两个兄弟之上,志向远大,心比天高,一门心思的想要出人头地。

      这在普通人家本是极大的好事。

      只可惜,韩家还是因为那某些的原因,受不住太大的权势,禁不起太多的折腾。

      看着马下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美人,刚陪着大食商人喝了点紫酒的韩大脑子一热,突然就动了心——为了锁住展翅欲飞的韩二,这姑娘就侧坐在韩大的马上被带了回来。

      之后的事态简直都能写成戏文,听闻大哥给自己直接从西市买了个侍妾回来,正在写字的韩潭立时就白了脸,掰断了手中的笔,赌气翻墙跑走;而韩庵却在看见那美人被大哥掺下马的一瞬间就变成了红脸,好几天说话都在磕巴。

      最后的结果是韩大收了属下不少的礼金,却没给韩二把这场姻缘促成——从翻墙跑走的那一天开始,韩二再也没回过家,连这姑娘的脸都没看着,就投军远走高飞,随着换防的队伍北上,逃离了长安城。

      这一走就是两年,竹喧便住在了韩家,身份是韩二没见过面的未来内人,干的却是仆妇婢女的活计,一开始韩家二位兄弟还不好意思劳烦这姑娘,但是没过多久,见这姑娘确实是持家的好手,便都乐享其成,安心的当起神仙来。竹喧正值二八的妙龄,除了样貌美丽的令人不忍瞬目外,其他都如流落到这长安城中的普通少女无二,每日都感恩戴德的劳作,事事勤快,处处仔细,只是怎么都不愿说自家出身来历。韩大问了几次,均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作罢。

      一家人本来过的其乐融融,直到今年秋天,他们才因为突然的大难,发觉天天在家中洗衣煮饭的这位竹喧姑娘,身上藏着了不得的秘密。

      她,是个刀客。

      极强。

      如今,这位深藏不露的竹喧姑娘,已然位列接了敕命皇令的一百零八位门高手之一,独自一人撑起了一个早已消失的门派,在三战中无一败绩,守着长安城皇居以东第一座城坊——“光宅”。

      但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韩星川就开始和竹喧对上了,两人针尖麦芒,略有个火星,就是一场暗战,搞的韩庵每逢局势至此,都有一种想要一声不出坐入墙角中去,由着他们矫情的念头。

      “喧儿,你还是不能对大哥坦白自己的身份吗?”

      问话的还是韩星川,自从知晓她秘密的那一刻起,这话他就问了不下一千次。但是每一次,竹喧都避而不答,被逼的急了,姑娘也只是咬紧了嘴唇,依旧对此一言不发,再逼,她便会说,自己所为,都是为了报恩。

      韩星川对此愁的头痛,却又因为陷在祸事当中,兼已经买了她的人做弟媳在先,没法遣她离开。

      “罢了,你不肯说,我也没办法,总之……喧儿,我……你要知道,我也是为你好……”

      “知道……大哥的好,喧儿永生记得,”翩然回首,眉目明丽的少女望着身后的男人:“为报此大恩大德,喧儿立志此生结草衔环也要报答,纵死不辞……所以……”

      竹喧这句话说的真切,双手捧心,字字噙血,屋里的人却依旧不抬头,不照面。竹喧盯住了僵坐着的韩星川一刻,复又蹙眉苦笑,缓声道:“我只求大哥信我,您是喧儿的贵人,又带喧儿回家,还……还将喧儿许配给二公子,喧儿是韩家的媳妇,长兄说什么,自然都是对的。我既然接下了这皇命,便已经下定决心,做光宅坊中唯一的刀客,在最终战胜所有人之前,不会出这坊远走高飞,您……放心。”

      韩星川抬头,满目白亮的雪光中,竹喧衣裙的青色一抹消失在门边,而韩庵早已经一声不吭的出了院子。

      韩星川正坐在大屋正中,迎着满院刺目的雪白日光。

      放心?

      在战胜所有人之前不会远走高飞?

      那只小刺猬清蒸听见众人散场,就从袖笼里一路向上,从他怀中钻出来,蹲到了他的肩膀上舔他的脸颊。韩星川歪头看它,清蒸对他挤了挤眼睛,又来蹭,用一身小毛刺刺的贴住了他。

      “四的站稳了,别摔下去,”韩大笑,用手指戳它:“你最听话,这么多年了,冬天不让你睡你就偏不睡,夏天不让你长你也不会长,我养的这群小崽子里就剩下四的你最合我心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

      可是……

      什么?

      一只寒鸦凄厉的鸣叫了一声,从院内的树上展翅而起,越过坊墙飞远。大敞四开的屋门,毫无遮拦的把冷风迎了进来,屋檐上的细雪也跟着吹到了韩大的脸上,凉的仿佛针扎。

      揭开了桌上他枕着睡觉的纸签,韩星川捏起了藏在最下面的那张医判的薄纸,目光停在最末一行。

      ……毒已深入腑脏,万难医治,如三年内……

      抹了一把脸,韩星川攥紧了这张纸,撑着额头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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