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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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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庵又一次站住。
他转过身去,在高大的坊墙夹击下,平直的官道像是被利刃一挥而就割出的沟槽,纵深着向远方刺出,湮没在迷茫的晨曦中。而晨曦也是黯淡的,稀疏的行人面目模糊的被遮挡在一层晦暗之后,就像是有一层烟灰色的尘烟,笼罩着整座长安城。
从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心绪难安。
也许这都是因为又做了那样的梦。
这个梦从他离开囚牢,跟着韩星川住到长安城中就开始了,他已经记不得是多少次了——在梦境中,在本应该是天的位置,是一泓碧蓝浩渺的水面,它就翻转着展现在那里,粼粼的映着厚重的金光,随着深远的距离微妙的幻变出种种纯粹的蓝色。
在极度深远的水天尽头,有什么在那里游曳着,虽然只是一抹模糊不清的影子,韩庵却明白,那东西大的像是几座连绵的山峰。
而且,它知道他就在这里。
韩庵站在一堆巨大的白骨前,那骨殖上盖着一块似乎能覆盖一整个山头的白氎,经纬细密,没有一道针脚的接缝,轻薄柔软的像是苇篾,边缘系着的金色流苏在无风的这个世界中肆意漫卷舒展。虽然因为遮蔽而看不到全貌,但是韩庵从支翘出的地方认得出,这是西市中胡人会从万里之遥带来贩卖的象骨,但这巨骨骸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只象都要大上几倍,假如它可以被支撑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座宫殿的内梁。
明明是死物的骨殖遗骸,但是还是个孩子的韩庵却每每觉得,这骸骨并无惨然的死气,反而因为极度白的纯净而辉映出天空中那片大海水的蓝金光芒,像是被用莹润的玉石雕琢而成的饰品,近乎剔透的横陈在他的面前。
时辰一直在模糊的交叠往复,于是这一夜也许漫长的像是一个甲子,也许短暂的只有一霎那。而梦境中一直是静谧的,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蓝、金、白三色渐深渐浅,交错纠缠。
韩庵曾经一度在醒后的回忆中陷入茫然,那时候他还小,完全无法理解这梦境的意义。
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梦中,那支出白氎外的,六枚弯角般像是要刺破天空的巨大象齿。
那时候韩庵想,下次再做这个梦的时候,一定要掀开那白氎,不过每当他再度陷入那梦中的时候,他却仿佛总被什么困扰着,无论如何都不能抬起手,揭开那层织物将这巨骨骸看个究竟。
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因——某一次当他在梦中不经意的抬起头时,赫然发觉头顶湖面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旁,有这个世界中没有的颜色。
低下头,他看到自己左手握持着一柄血色的利剑,而右手中却握着一支含苞欲放的青紫色莲花。
好像是心有灵犀那样,他知道他手中的剑是什么,因为他曾经试图在梦中开口,呼唤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就在他开口的刹那,左手中的利刃骤然的震颤,回应着他内心的念头。
韩庵想,早晚他要用这柄利刃在梦中做些什么——比方那一直游向他,在梦中一次比一次明显接近的,那个巨大的生物。
但是右手的莲花却让他迷茫了很久,它是那么的娇艳,却一直沉睡在他的掌心,像是一枚心脏,随时会在下一刻搏动出令他惊诧的拍节。
于是又过了几年,在某一个夜里,这莲花真的随着一句近似心跳的震颤,突然的在梦里从他的手中开放了。
第二日,叫做竹喧的那位姑娘,被大哥带回了家。
韩庵从未跟任何人提及过这个梦,即使是韩星川都没有。
他早就参透了这场梦的意义——那就是他之所以会活下来的理由,被已经因无妄之灾而被杀的师傅辩机所托付的,以自身性命去守护着那个秘密的使命。
韩庵下定决心不对任何人讲这梦,他可以守着那个秘密忍下刻骨的哀伤活了十年,也可以带着这场梦境因为无法排解的憎恨去死。
可是,就在今天清晨的时候,他被大哥在门外唤他出去扫雪的声音从梦中拉出去,回到这现实喧闹的世界前,突然听见了一直禁锢在寂静中的那个梦境中,一声微不可闻的猝音。
在睁开眼之前,他回过头,分明的看见自己依然留在梦境的手中,那烁烁绽放的莲花,就在这一眨眼间凋落了一片花瓣。
韩庵是被这最后一瞥惊醒的。一早晨都是在惶惶不安中渡过,他不清楚这莫名的惊惧不安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感觉自己踏出家门的时候,就被一种无法克制的情绪困扰着,随着他越走越远而在心中越来越重。
有什么在拉扯着他的心。
“我说这小哥,”身后突然有人喊:“你走还是不走,呆个甚,借光借光!”
韩庵茫然着,听他叫了好几声,才发现人家唤的是自己——他光顾着想事,不知不觉的就站定了脚步,正停在明渠的桥心,一辆推着米粮的车子被他阻了路,推车的那汉子好不容易把上坡的车推到了顶,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动,忍不住才开口催赶。
“见谅。”韩庵拱手退到一旁,推车的汉子倒是个憨厚人,也没再抱怨,摇头苦笑从韩庵身边顺坡把车子滑下,正待向前,板上的驼带的东西却歪出了没绑紧的绳筐,推车人啊了声,想要把车缓住,不想此处坡急桥陡,一车的米粮带上了下滑的劲头,足有千斤的拉它不住。那汉子心说不好,眼看着一斗的豆子就要掉出车栏,到时候几万粒的豆粒,就只有全部倾覆在雪泥夹杂的地上的份。
推车的急红了眼,嘴边的“坏了”二字还未出口,却只感觉眼前一花,本来还呆站在他后面的那个呆小子,不知怎的居然已经到了他的车板前,一手扳住了还在下滑的车,一手扶住了歪斜的斗,生生的把车稳在当场。
这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突然到除了推车的汉子外谁都没注意韩庵的位置——他们只听见推车的低吼了一声,在冷风中抬起眼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年轻俊朗的小哥帮着人家扶住了车。
之后那位小哥用手捂住了比这严冬还冷上三分的脸,也不顾推车的汉子高声致谢,脚步匆匆的转身下桥走了。
睡眼惺忪的众人纷纷表示不明真相,推车的汉子站在原地笨嘴拙舌的给大伙讲了讲,众人说原来如此后夸赞了几句好人啊好人,就又各自赶路去也。
已经快步走出很远的韩庵在转过了坊墙后,刚在空无一人的坊间街上跑了几步,却像是被残雪滑到般的趔趄了一步,他赶忙扶住了墙站定,又站了一会儿,用看上去小心谨慎的步伐顺着墙根慢慢向着自家走回去。
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影子谨慎的望着韩庵,等他们之间拉开了足有三百步的距离后,他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斜了一眼韩庵刚刚在下面站着时扶过的墙。
随后,他上前,以掌带刀,从冻的像是石头一样坚硬的墙上,把那个新鲜的血手印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