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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姜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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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愚钝,纪大公子可莫要后悔。”桑沉焉这次明显有些机灵了。心知自己和纪明差距过大,恐三五日就被放弃,提前如是说道。
纪明但笑不言。身为汤先生跟前第一得用弟子,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更何况,桑、钱二人往日事迹,稍些注意便可知晓。
“既然答应你,自然不会反悔。还望桑三姑娘也是如此。”
桑沉焉一个劲儿点头。
眼见她应得飞快,脸上全是得偿所愿的笑意,好似没有明白他言语中未曾明言之意。
遂纪明补充道:“虽说姑娘们念书,不必严苛,亦不必科考,然,万事开头最难,也最重要。听闻桑三姑娘是在我出门游学后,才到明理堂念书。算来,那时候姑娘已然十岁,有些晚了。”
纪明一面说着,一面转身进到内间。不过三间开的屋子,东侧起的两间,一排排全是书架。仅留下西侧一间,安置着书案,蒲团,笔墨用具。
俨然一副小书房模样。
桑沉焉悄悄打量着,跟着纪明的步子,到了一处书架前。只见他从第二排取出书册一卷,递过来。
默默接过,尚且来不及看是个什么,他的声音又至,“不知往日三姑娘在家,以及在明理堂学得如何。我也不便向你兄长打听。三姑娘,还是研习这个吧。”
纪明自顾自行到书案后,随手捡起一侧的书卷,研读起来。
至此,桑沉焉方才有了真真跟着纪大公子念书的感觉。有些开心,又有些不知所措。怕打搅他看书,更怕弄出响动,被人撵了出去。
站在原地抱着书册,不知该往何处。
“西侧窗扉下的书案,是特意为三姑娘准备的,若是姑娘不弃,可在此修习。”
桑沉焉猫着步子转过书架,果见一书案置于窗扉下。上头各色用具齐全。紫檀木笔架,雨过天青笔山,连跽坐所用的垫子,也是素雅到极致的泛舟清泉纹样。
姑娘低头瞧了瞧自己大红石榴花的裙摆,委实有些不敢过去。好端端一副天青水墨,她去了就好像是破了嗓子的乌鸦,在清泉上空盘旋。
怎一个突兀了得。
犹豫一番,桑沉焉低头往后瞄了一眼纪明。他像是没有发现异样,继续翻动手中的书册,一丝余光也没朝她这儿来。她歇了口气,壮着胆子跽坐。
待定睛往书册一看,少女好容易落回肚子的心跳,复又扑通扑通不受控制起来。
原是纪明给的书册,乃《幼学琼林》。
这《幼学琼林》不过是幼儿开蒙之物,与《三字经》、《百家姓》一起,皆是三岁小儿所学。
饶是她桑沉焉再如何不济,也已然十二了呀。忒小瞧她了。
少女捏了捏书册,一口恶气无处发泄,又侧头看了纪明一眼。好巧不巧,偏生纪明这时候也同样看过来,四目相对。
他双眼淡然如秋水,漠然似香江,丝毫不显,却叫桑沉焉读出了万般言语。少女有些害怕,眼神闪躲,不敢直视。
纪明轻笑出声,“桑三姑娘这是作何,难不成怕我?既如此,还跟着我学习么?”
再坦然不过的言语,宛如踩着了桑沉焉的小尾巴,她猛然想站起来。却忘了自己眼下正跽坐在蒲团上。腿上发力却不得,一个猛子朝书案磕去。好在自己手疾眼快,用双手将自己定住。
这一番激动之下,桑沉焉早已经将进来之前的忐忑、后悔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桑三姑娘,做什么事都不会后悔。既然求了纪大公子给我做先生,先生都没后悔,我还有什么后悔的。”
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到了末尾,才发现自己又掉了一层面皮。前几日相见,还自谦“妾”,今儿就成了“我”了。
桑沉焉真想咬了自己的舌头,当场去世。
许是纪明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只顾着看着少女,没有说话。
气氛越发凝滞,桑沉焉想埋头将自己埋了,抬手掩住一侧脸颊,可从身侧传来的灼热之感不断,这是纪明还在瞧着她呢。
“桑三姑娘果然还是小时候一般模样。活泼得紧。《幼学琼林》兴许于桑三姑娘而言,过于简单了些。明儿再来,我们便从《劝学》开始吧。”
桑沉焉:我脸皮再厚,也不想明儿再来了。
不过才晚膳时分,纪明收了个学生这事儿,桑、纪二府,该知晓的人就都知道了。先且说桑府这头。
褚夫人拉着几个孩子,连一向公务不离手的桑三爷,桑翊也在。夫妻二人高坐,环视底下几个孩子。
桑翊捻着胡须,“桑桑,纪大公子为你讲学,可是人自愿的?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
从来不知姑娘家的胡闹,也能这般惹人重视,桑沉焉端坐在下首最末的位置上,一丝不苟,不敢懈怠。
“阿爹……我,本来是我……我去求纪大公子讲学的,可是后来见着不成,我已经放弃了,今儿他突然遣了小厮来寻我。当真是他自愿的。”
褚夫人护犊子,朝桑翊怼道:“哎,我家姑娘好着呢,也不知是谁成日不着家。就一个从四品国子祭酒,还真以为是一品天官呢!”
桑翊知晓自己对不住褚夫人,只得陪着笑脸,“孩子们都在呢!”
褚夫人半眯着眼睛斜了他一眼,颇有些嫌弃,而后将此事一锤定音,“既如此,桑桑就先去跟着纪大公子念书,不过明理堂的课业也不能落下。明年是大比之年,若是我估摸得不错,纪大公子定是要下场的,这事儿如何,我们还是等等,看看纪府戚夫人如何说话。”
桑翊:“要不,我上衙门的时候,问问博远兄。这毕竟事关族中公子,戚夫人虽然掌家多年,到底是个女子,居于后宅……”
“哟,夫君这是嫌弃我不能为家族分忧了,也是,我生在小吏之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懂的也不多,头发长见识短……”
往后的话,便不适合三个孩子听了,桑正阳和桑钰嫣,将正看得热闹的桑沉焉拉了出来。
几人行至庭院,桑钰嫣柔声道:“诚如阿娘所言,明年便是大比之年,按理说五哥和纪大公子都要下场。可……纪府的事儿,咱们知道的也不多,不知明年又是个什么决断……桑桑,你在纪府念书,不论跟着汤先生,还是跟着纪大公子,切记好好的。若是不行,回头我教你便是。”
桑沉焉听罢,心中正暖和得像一团火。
桑正阳不乐意了,“我说桑桑,你亲五哥在这儿,你用得着跑去绛雪轩,让纪明给你讲学。你这是看不起你五哥我!”
月华清辉拨开浓郁的夜色,尚且开心的桑沉焉,冷不丁就瞧见了桑正阳一脸西子捧心。没能忍住,大口喘气道:
“五哥,你这样没有姑娘要你的。”
一言不合,差了五岁的兄妹二人,在庭院中吵吵起来。
桑钰嫣站在原地,急得跺脚,“你们就不能好好的。”
正相互看不顺眼的兄妹二人齐声道:“不能!”
而纪府的戚夫人也正同田妈妈说道这事儿。
田妈妈关切道:“夫人,这紧要关头,您不管管么?”
戚夫人拿着钳子拨弄火炉,溅起的火星子窜出来,四处散开,一闪而灭,很是不在意道:“管管!怎么管。桑家三姑娘不过是个小丫头,不妨事。再有明年,不定是个什么样呢。且再等等。”
田妈妈:“这事儿毕竟事关公子,要不报给大爷知晓?”
戚夫人像是被人戳中脊梁骨,突然扔了钳子。沾着炭灰的钳子在地上翻转,落下一路尘土,任凭屋内烛火跳动,眨眼之间便再也瞧不见。
“就算你去东风楼,告诉他明哥今夜娶妻,也不见得能出来!”
……
一连去了绛雪轩几日,桑沉焉虽然于课业一道无甚长进,可每日下学就不见踪影,纪挽月和纪皓月两个姑娘,隐约盯听得一点风声。碍于戚夫人的素日威严,丝毫不敢打听。
心思早已经不在这处的钱弗若,也开始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今儿下学又见桑沉焉提着裙子就跑,钱弗若一把拉着她袖子,厉声道:“桑三,你何处去?这是不学习了么?不会这般快就放弃了吧!”
桑沉焉心情大好,终于能怼回去了,堆满笑脸,“钱三,你还不知道啊,你表哥已经是我先生了,”犹嫌不足,做了个鬼脸,“我已经跟着纪大公子,你的表哥,学了好几日的功课了。怎样,我很快就不是明理堂最差的姑娘了。你且等着。”
一番话将钱弗若说得当场愣住,这,好歹是她的表哥好不,没得去给别家的姑娘讲学,抛下自家表妹的道理。
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桑三,你莫要骗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桑家三姑娘再好不过了,何时骗过人。”
桑沉焉趁着钱弗若气得发蒙,将衣袖从她手中夺出,朝着绛雪轩狂奔而去。
只留下钱弗若在原地骂骂咧咧,一会儿说道要去找桑正阳做先生,一会儿说道要回家找自家哥哥做先生……
纪挽月见着不忍,上前安抚道:“表姐,明理堂左不过就我们四个姑娘,谁前谁后都无甚关系。你想开一点。”
钱弗若:“什么没关系,很有关系。他是我表哥诶!”
更重要的,她没说出口——都一样是姑娘,为何表哥愿意给她桑沉焉当先生,却是直言了当地用黄公子将她这个表妹打发了。
不公平!
害得她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退学了,还念什么书。
到底经不住人背后念叨。桑沉焉眼下腰背挺直,跽坐在绛雪轩西侧书案后,倏忽打了个喷嚏。她笑笑,定然是钱弗若在在背后说她。
不过,于胜利者而言,这有什么干系呢。
“桑三姑娘,这些时日越发冷了,可是今日出门穿得少了?受了寒?”
照旧是往常的位置,纪明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关切,可落在桑沉焉耳中,则成了:
桑三姑娘还是好生照料自己才是,省的病了耽误课业。
“无事,纪大公子不必担心,我好着呢。不过是方才走得急,呛了口冷风,不妨事的。”
不耽误课业,您老就放心吧!
宛如没听见桑沉焉的应答,纪明招手令落玉送来一碗姜汤。
乳白的瓷碗,发黄的姜汤。偌大一碗,颇有些握不住。桑沉焉感受着从手心传来的滚烫,鼻尖萦绕的辛辣之气,更有右侧传来的灼灼视线。
手中的汤匙险些掉在地上。
“怎么,桑三姑娘是觉得自己身体很好,用不着我如此担心了。”
桑沉焉猛地摇头,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
一口下肚,发自丹田的热气令桑沉焉有些发蒙。因着纪明还在看着,她手中的白瓷碗碟,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握在手中。
这么也不是个事儿,桑沉焉节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道:“纪大公子,喝完了,一滴不剩。”
如此,候着的落玉才得允进来收拾。
待落玉前脚走开,纪明沉声道:“眼下已是腊月十五,明理堂休假在即,三姑娘的《劝学》还是早日学成得好。”
桑沉焉这下真抢了一口气,双眼通红,泪眼汪汪,侧头望去,“纪大公子,就不能宽限两日么?”
明理堂再有三天就闭馆了呢!
少女泪眼盈盈,颇有几分可怜,不知是触动了何处,纪明道:“那十九和二十这两日,就在绛雪轩吧。年前念完《劝学》,年后才好开始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