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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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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狭隘,且通往下面的路有些颠簸,但身边的石壁有淡淡荧光,可以看清通往下面的石阶。
薛惊云屏息倾听,有沈江迎微弱的嘱咐,让何似玉坚持住,还有嘀嗒的水滴撞地声,多半是他的血珠落了地。
他跟随着声音一路下去,转了个角后不久后豁然开朗,看得一个空旷深远的洞穴,头顶是空的投射下日光,沈江迎扶着何似玉在一方石床躺下,两人的大红喜袍在灰褐的石壁前显得格外显眼。
薛惊云正好奇,沈江迎后退半步开始念咒,随着低沉轰隆的石声作响,何似玉旁边升起又一块石桌,上面竟躺着个眼熟至极的女人。
那是——娘!
女人一身白衣,哪怕是远远地看去,都是瘦骨如柴,脸色惨淡苍白,甚至皮肤还有些内凹,简直像个的枯死的鬼。
哪怕已死,母子仿佛连心,薛惊云头皮一阵麻酥,心里觉得重重一击,他一时愣住没有动弹。
沈江迎却没停,听得她口头念词,竟是辉月秘咒,定是何似玉告诉她的,越听薛惊云越是眼前发黑,何似玉真是信赖沈江迎,竟把这等秘密都告诉了她。
气已经无处撒了,薛惊云正想上前去,却发现沈江迎竟将咒用在了他娘身上,红色的血气丝丝缕缕传出飘散,被吸入何似玉那血流不止的伤口处。
她丈夫的伤口结痂修复了。
可薛姓俩兄弟的情分断了。
薛惊云走过去,很慢很慢的脚步,像行尸走肉的僵尸,他一字半句都不言语,挥起拢月枪就打,是要至沈江迎于死地——
人在遭受重大打击之时,往往是不会反省自己的,而是放任内心最大的任性。
就像此刻的薛惊云,他母亲死的不明不白,再见时竟发现她尸身惨状,亲哥薛惊玉昏迷了就姑且不问,这外姓女人竟胆敢如此待她丈母,还屡次三番算计至他于死地……
可以说遇此情形,九安山夫妇俩就是奸商一对,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薛惊云即便杀之也不觉心寒。
寒光凌冽,背后冷气凌然,沈江迎惊觉杀气骤起,一转身便见到薛惊云木然的脸,她双眼猛睁来不及躲闪被拢月枪一道挥下,千钧一发之际身边的灵力壁障暴起护住身体!
“薛惊云你想杀我?!”沈江迎后退两步,胸口一闷,嘴角溢出鲜血来,“也是,也是,跟亲哥都反目成仇,还指望你心里有点良知么……”
她一张厉嘴,薛惊云才懒得去斗,只道:“把我娘还给我。”
“哼。”沈江迎好笑,她收了灵力壁障,在石桌边晃荡,“我猜你应该不会想那么做。”
她指了指薛母身下的石块,伸手灌输了灵力,引得那石床发出幽幽蓝光,她自信道:“没见过吧。这是凝冰骨霜床,可保已逝之人尸身不腐千年,你若是将你娘的尸体给移动分毫,那可就是飞灰烟灭永不再见。”
“你——”薛惊云眼眶一红,看向床上熟悉又苍老的睡颜,脑子里想起儿时母亲的回忆……
他深呼吸一口气,没有再多的言语,干涩百年的眼睛一时湿润,止不住地滑下一行清泪,最后一切的无奈化为静漠。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点我信你。”
沈江迎一时愣住,还以为他会来硬的,没想到这么就妥协了,既觉得他还是重情义之际,又暗暗地为拿捏了他的把柄窃喜。
薛惊云想上前去,手都已经伸了出去,却还是又收了回来,竟有些近乡情更怯的失措,他害怕再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又在他面前一次,可惜已经是天人两隔再无交流……
还不如不见。
他心沉了下来,转头背过了身去,双手捏着鼻梁间的酸涩,“我真的好想杀了你俩个白眼狼。”
“那又如何?”沈江迎见他动作,便知他多半是妥协,“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这辉月吃丸造福天下,还只是牺牲了娘一个人而已,这是你们一族的福气,还不懂得珍惜。”
“你说什么?”薛惊云侧头愕道:“这跟辉月赤丸又有什么关系?”
沈江迎捂嘴,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你……还不知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话已出口,薛惊云自然抓着不放,他心中的不安印证了他的猜想。
辉月赤丸一早就是娘提出来的构想。
在沈江迎眼里,薛惊云的脸色可谓阴森,像是知道了什么灭顶之灾,已然有种五雷轰顶的幻灭感觉。
“你……告诉你又何妨,实话实说而已,辉月赤丸就是你娘研发的,并且是耗费心力费劲半身……”她心里有些忐忑,但还是说了心里话,她一直也都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隐瞒的,何似玉还一直不让她说出去。
而在薛惊云这里,一切都恍然大悟了,仿佛山回路转拨云见日,有种被神仙点化开悟了的感觉。
当年,他爹为何被族人逼死,他娘为何要离开万刃山,她为何卸下了祭司一职,为何要独留他一人在万刃山,为何后来族人被神秘人全数杀害,何氏母家为何要自废灵脉……
他敢笃定,这一切都跟他娘开创了辉月赤丸有关。
记忆里娘的身影突然浮现,白衣的女子孑然无暇完美无缺,一边在书桌上写下墨字、一边跟身边的小孩念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再回想今日,辉月赤丸的成功,也确确实实地帮助了天下人,甚至于救了很多濒死之人的姓名。
眼前突然追忆起,一个又一个白昼黑夜,女子在书案前查阅典籍苦练咒语,就是为了将自身血脉中的长处,能够换种方式售出换作良药。
匡扶贫弱,兼济天下。
原来……原来……原来这是娘的初衷。
想到此,薛惊云喉间哽咽,原来她娘用她的一生,换来了辉月赤丸的成就,也用了辉月一族前辈们的姓命,为这场救济天下的药铺路和发扬。
他咬着下唇,悲愤、气恼、热泪,一时间在胸中澎湃,可他却后知后觉并且无人倾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和寂寥在心里种下。
沈江迎理解不了,只觉得这人神神叨叨,表情千变万化莫名其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何似玉悠悠转醒,一睁眼发现自己在密室吓了一跳,转头看到薛惊云在更是雷得头皮发麻,“薛惊云,你……怎么在这里?”
薛惊云揉了眼睛,再看沈江迎和何似玉,破涕为笑平和问道:“何似玉,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要创立辉月赤丸了吗?”
“那个你……”何似玉撑着坐了起来,看着薛惊云发红的眼眶,娘的尸身又摆在眼前,便也猜中了他心里的七八分,他还是支支吾吾不肯说道:“是……是娘想匡扶天下。”
大义的只是薛母。
他何似玉,少年也凌云壮志,想干出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以为自己可以卓然不群兼济天下,哪怕现在的九安山也算地位非凡,可是少年的双手与路途早已劣迹斑斑……
“够了别提以前了。”
何似玉眼眶湿润,记忆里浮现出母亲劳累的模样。
当年娘亲固执己见,一心卸任祭司之职,所有的后事都料理完毕,偏偏舍不得两个还未成人的孩子……
五百年前,万万仞长明宫。
月夜悠深,儿时薛惊玉上楼想找娘亲说话,却见到她一人独坐在屋内案台前,顶着一张白纸黑字的纸泪流满面。
“娘亲?你怎么了?”薛惊玉此时虽八岁,但同灵气的孩子往往更为早慧。
“啊……惊玉,弟弟惊云呢?”薛母擦了擦泪,捏了那团纸抱起薛惊玉道:“没事,娘只是想起了些伤心事,现在想过了就没事了。”
“不管他,薛惊云那小子又玩去了。”薛惊玉挣脱开她,去翻开了那张纸,“娘亲你老实告诉我,最近族内传爹犯了族规的谣言是不是真的?”
纸张翻开——是薛父潦草的笔迹,“遇你,三生有幸,柳桃树下虽死不悔,大义忠情自古难两全,来世有缘定再来寻你,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孩子。”
“是真的。”薛母哽咽道:“你爹,要被族人处死。”
丈夫欣然赴死,而无能为力的痛楚,薛母无法用言语去诅咒,抱之以沉默和眼泪。
薛惊玉震惊得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惊玉!”见儿子傻愣住,薛母忙抱住他,崩溃地哭了出来:“别怕!还有娘在!不要告诉你弟弟!这是你爹自己的选择!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冒犯了我族的禁忌,他一心想把我族的血脉发扬出去,我怎么劝都改变不了他的念想,他满脑子都是扬名立万天下大义……”
“我早该知道的,他是个外族人,他怎么会懂我们的难处,他怎么可能知道一但我们血脉暴露,将会带来怎样的灾祸和劫难……”
“我……我跟惊云,没有爹了?”
“惊玉,你听我说。”薛母抓着他的胳膊道:“你爹他没有错,你爹的愿望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间和地点!我救不了他……”她呜咽着:“但是我要完成他的夙愿,我要实现他的愿望和抱负……”
“惊玉,你来得正好,你来帮我们!你跟着娘亲离开这里!”
薛惊玉一辈子都记得,那个本安静平和的夜晚,他本只是想来娘亲这讨杯茶吃,却成为了实现父母一己私欲的传承手段……
五百年前,父亲被族人示众溺死,薛母自那后成了祭司……那年那日,没了父亲,薛惊云哭得一塌糊涂,薛惊玉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几个月后,神秘人袭击万仞山,长明宫内所有族人被杀……那年那日,薛惊云跟薛惊玉出去埋酒,回来后见到如此血腥惨淡的一幕,兄弟二人吓得原地发抖,直到薛母来将他们抱起。
某个雪夜,薛母跟薛惊玉离山,独留余叔和薛惊云空守万仞山……那年那日,薛惊玉策马回头望向长明宫,看到独自一人守在窗口前的薛惊云,知道他兄弟二人再难相见哭得情难自制……
如此种种,今日再想起,如造化弄人一般。
“你总以为,我和娘把你留下,是因为要抛弃万仞山,独留你坚守祖先的基业……”何似玉说到这儿,自嘲般地笑了笑解释道:“殊不知当年,我多后悔去讨那一杯茶吃,宁可自己是你在万仞山守五百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
“可你赚得盆满钵满。”
薛惊云红着眼睛,忍无可忍怒吼道:“你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宁可自己扛着也不愿告诉我?”他语气低落:“让我……白白地恨了你们五百年。”
从来不是钱的问题。
是信赖。
“万仞山必须有人守着!”何似玉也恼怒喝道:“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愿意?娘她从来就更偏爱你!她带我来九安山就是来受罪来吃苦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多嫉妒在万仞山衣食无忧的你!”
“父亲和娘亲为了他们的大义死了!”
“可我的青春!我的岁月!我的天真!——也被他们埋葬了!”
何似玉说得双目赤红,青筋暴起,似要把这些年来的怨愤通过今日发泄得一干二净。
薛惊云终于明白了,薛惊玉的真实想法——他们兄弟间从来没有矛盾。
万般苦楚,皆在围城。
何似玉吼累了,越说越没有气力了:“够了。都过去了。事到如今,你别把我想得太高贵了,只是天时地利人和,谁会放着钱不赚而已。”
薛惊玉眼眶湿润。他在万仞山守着,辉月一族祖先的基业,从某种方面来说,薛惊玉也是在九安山守着,父亲母亲打拼下来的事业。
怎么能说他哥为了钱呢?
薛惊云跟何似玉,心里也都明白,辉月赤丸的如日中天,已经供不应求水涨船高,在一颗难求的今天早已不同,和权钱利益挂钩的九安山,又怎会有几百年前的初心不改?
不变的只有死去的薛母,那个已经为药献身的她罢了。
——谁敢说,若是到了今日,母亲她难道不为了这些利益而奔走改变吗?
何似玉不想直说,也不想自封大义,他也承认自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罢了。
“薛惊玉!”
薛惊云收枪,抱拳一礼。
他突然地下了跪,带着几百年的恩怨,重重地低了头下去,所有的傲气与任性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他深深地磕了头下去平声道:“惊云在这里,向母亲和兄长问好了!”
“一跪母身安康永垂不朽,二跪兄长万安嫂嫂如意,三跪儿时不肖任性妄为——”
最后一磕他没起来,堂堂七尺男儿伏地不动,额头埋在地上有一片湿润,他颤抖着肩膀良久才抖落出一句:“哥,对不起……”
呜咽之声,深情不再言语。
“你……”
薛惊玉咳嗽两声,捂住了眼睛下床来,走到薛惊云面前抬脚,想是一踹却又收了回来道:“滚起来。”
薛惊云点了点头,脑袋在地上磨了磨,顺便用手扒拉了下地上的沙土,把那块湿润给藏了起来装不存在。
他刚站起来,就被何似玉来了个熊抱,兄弟二人百年来的嫌隙,在这一刻如冰山消融瓦解,从此以后冰释前嫌一往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