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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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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铃玲——
黄昏时分破旧三轮车沿着河岸小路,摇摇晃晃往村里去。
正值初秋,江中小岛被毛茸茸的芦苇包裹着,多看一眼都觉得燥热。
骑车的大爷带着草帽,豆大的汗珠顺着憋红的脸一路往下滴,混浊的眼里满是烦躁。
他张嘴是一口吴地方言: “回去之后别跟你爸犟嘴,好好和你后妈相处,听见没。”
坐在后座的女孩蜷着身子抱住双膝,脸埋在腿中,小声说,嗯。
大爷见孩子听话,继续嘀咕起来:“你外婆还要带言言,两个孩子照顾不过来,而且你又不跟我们姓,总不能让我们替你爸担责任吧。”
这句话女孩半年间听了无数次,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知道自己是个累赘,但累赘也得有地方待,索性就随这帮大人自己掰扯去吧。
女孩之前和外公外婆住江边打鱼的地方,到村上有段距离感但不算很远,必经之路就是这段河堤。
她第一次走这段路是春天,当时岸边的芦苇丛越没有现在茂盛,踮起脚就能看到江水,女人牵着她的手走到江边,低声说了些话,便放下她不知所踪了。
陆青青想,那天或许就是自己糟糕命运的开始吧。
三轮车停在村口附近,外公下车后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前走。
未经规划的房屋乱七八糟地横在田地里,有的年久失修歪向一边,摇摇欲坠,有些刚经过翻修,雪白的瓷砖与灰头土脸的木墙格格不入。
两人上田下田弯弯绕绕走了好久,在一户刚翻新过的平房前停了下来。
门前院子打理规整,一看便知是出自细心人之手,旁边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锃光瓦亮的小汽车,这在村子里极其罕见。
“长华,长华。”外公隔着老远就开始喊,恨不得左邻右舍都听见。
过了半晌,一个女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看到来的人是他们,转身又回到了屋里。
这个女人就是导致陆青青惨遭抛弃的最大诱因,常月,一个漂亮年轻且温柔懂事的女人。
陆青青第一次见她是在自己家中,那时她只有五岁,爹不疼娘不爱,一个人趴在地上画画,听见屋子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也只是抬头看一眼,然后低头继续涂画。
直到声音停歇,房门打开,她从地板上抬起头,才知道那个和自己父亲一起制造声音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
当时陆青青还不知道屋里的声响有什么特殊含义,她的母亲后来也和她一起在门外听过,但母亲没有多问,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再后来没多久,父母就离婚了,常月代替母亲住进了房子,陆青青在邻居们的议论声中,慢慢意识到自己父母离婚的原因十有八/九是因为她。
“怎么回事,谁来了。”陆长华抽着烟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门口的人后,眉头立刻皱巴起来,“不是说孩子不归我管吗?”
“不归你管归谁管?”外公边说边往外喷口水,“我和她外婆都多大年纪了?我们俩怎么养得动啊?”
“再说了,青青不是你的骨肉啊,你现在有车有房有小老婆,把我女儿逼走了,现在连孩子都不认了是不是。”他越说声音越大,周边看热闹的街坊四邻也围了过来。
“啧,爸您这么说就生分了,咱有什么事进屋说,别在外面站着。”陆长华丢不起这个脸。
“外面说进屋说有什么区别?”外公扭头看向街坊四邻,“渔老板现在厂子做大了,不要老婆不要孩子,你们说哪里有这样的事啊。”
街坊邻居就这么几户,一点事很快就传开了,自然知道陆长华离婚的消息,但陆长华对外说是合离,陆青青的母亲也并未将事情闹大,所以大家讨论讨论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人家父亲亲自找上门来讨说法,斥责陆长华抛妻弃女,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大家纷纷把矛头转向陆长华。
气氛一下焦灼,陆青青先是被外公推到围观的人眼前,而后又被扯到陆长华面前,像只廉价玩偶被拉来拉去,毫无尊严可言。
外公一边声泪俱下,一边拿她当工具使,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丢掉她,压根没有考虑过她之后在陆家的日子会不会好过。
陆长华到底是要脸面的人,不想拉下脸跟老人家吵架,于是将陆青青用力扯到身边,从包里拿出一叠现金,走上前堵住了老东西的嘴。
“爸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呀,茵茵跟我签离婚协议的时候说想把孩子带走,我才没管,你早跟我说她不要孩子,我肯定得把青青接回来呀。”陆长华作出虚伪的笑容,“您放心,我和月月会照顾好孩子的,您就安心回去歇着吧。”
外公先前扯着嗓子喊把脸都喊红了,手里接到陆长华给的钱,气一下就舒坦了,“茵茵走的确实匆忙,没跟我们交代,孩子一扔就跑了,这事确实也不怨你。”
“您理解就好。”陆长华和和气气给外公递了包烟。
外公接过,事情到此结束了,周围来看戏的人还以为能趁机煽风点火说上两句,结果被当了枪使,转身就散了。
外公解决了麻烦,又拿到了钱,高高兴兴踩着三轮回到江边。
女孩看着外公离开的背影,脸上神情平静而淡然。
陆长华看着这个和自己前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孩子,心中没有半分好感,粗鲁地将她拽进屋里。
惨红的夕阳透过窗户照在陆长华身上,他的影子印在墙上,像一只濒临失控的野兽。
“你妈是个死人样,你也是个死人样,我陆长华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到你们这两个赔钱东西。”陆长华越说越气,朝女孩大吼:“以后常月就是你妈,别人问起来就说你妈跑了,好好待在家里,给你饭你就吃,没事别往外面跑,你爸我丢不起这个人了,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女孩被推了一下,圆圆的眼睛里依旧没有太多情绪,但恐于父亲不断膨胀的影子,愣愣点了下头。
“行了行了,别和小孩子置气,她能知道什么啊。”常月这个时候过来打圆场,笑着说:“青青,以后我就是你妈妈了,希望我们能相处愉快。”
女孩没想到这久违的温暖竟来自于一个破坏自己家庭的人,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失神地喊道:“妈妈。”
听到这句话,陆长华难看的脸缓和了不少:“这还差不多。”
常月摸了摸女孩的脑袋:“青青挺乖的。”
陆长华顺势将常月搂进怀里:“行了,别管她了,我们出去吃饭吧,被那老头子闹了一通,头脑都晕了。”
“那晚上我给你按按。”
“好。”
……
陆青青站在一旁看两人温馨的对话,这是她从未在父母身上见到过的甜蜜氛围。
年仅五岁的她从父母身上得到的爱意少之又少,并不理解出轨、离异、小三的含义,但对孤儿深有体会。
无论是父母离婚前还是离婚后,陆青青的处境从来都没有变过,她依旧是不受疼爱的孩子,不被期待的孩子,她在这个家中唯一的玩伴就是随着天光变化的墙上影,她知晓影子变化的规律,影子看透她的孤独,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再往后是“一家三口”平淡的日常,陆长华为了自己的名声不会苛待她,但也不会给她太多的眼神,反倒是常月一直在拉她的好感,不过常月所做的也只是些表面功夫,有限的关怀中没有几分真切,陆青青心里看得明白。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两年,转折点出现在一只猫身上。
七岁的陆青青已经到了入学的年纪,她看烦了屋子的影子,想拥有更开阔的视野,于是趁着家里没人,偷溜到田野上玩。
村子里的人喜狗厌猫,说狗能看家护院,而猫只会上窜下跳惹人厌烦,陆青青觉得自己的境遇和猫挺像,潜意识里对猫心生好感,经常带着家里的剩饭剩菜出去喂猫,时间久了和河道旁的野猫都认识了。
当然,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认识。
好景不长,猫的繁殖速度太快,一只春天发情的猫,夏天能产四五只崽,秋天一到随处可见都是野猫,整夜整夜的嚎叫声终于把村子里的人惹烦了。
陆青青只和河道的野猫接触,没有精力关注村子里所有的猫,所以等她发现猫药的时候,村子里的野猫已经死去大半了,河道里的几只因为一直吃她带来的粮才躲过一劫。
不过村长这次铁了心要把村里的野猫一网打尽,她的猫也没能幸免。
那天捕猫队来的时候,陆青青刚在河边放完饭,村长来了也不问她在干什么,直接一把把她拉到了路上,然后指挥旁边的人把下了药的笼子下到河道边上,引猫出来。
第一只进笼子是小橘猫,平时陆青青喂饭它抢得最凶,现在成了死得最快的,不过村长也是个聪明人,怕猫死得太快后面就不上当了,于是放小了药量,确保每只都能吃到。
“快跑。”这是陆青青所能做的最大反抗。
小橘猫听到声音警觉地退出笼子,遛回洞里,村长见大事不妙,骂了一句“死丫头”,让人赶紧把她带回村里。
陆青青被旁边的大婶捂住嘴往外拉,身体一个劲儿的往河道靠,但七岁的小丫头劲儿再大也拗不过卖水产的大婶,只能看着自己离河堤越来越远。
村长一伙儿人嫌温吞办法除猫太慢,直接用鱼叉往猫躲得洞里叉。
尖锐的哀鸣刺痛神经,陆青青大脑一白,一口咬在大婶的脖子上,大婶吃痛,手一松放下了捣蛋的女孩。
陆青青撒开腿跑向河堤,但为时已晚,洞里一家六口,只剩一只活泼的小奶牛逃了出来。
它的腿上被插了一个洞,血液随着它逃跑的轨迹流了一地,陆青青停住脚步,张开怀抱,抱住了这只死里逃生的猫,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
她知道家里不会让她养猫,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能沿着小路一直跑一直跑。
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着她,向上是摸不到的天空,向下是看不见底的黑暗,她能呆的地方只有照不进光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