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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离别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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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衡子离去后,只留下河神和昏迷不醒的周山在这湖潭之中。
祂已经许久未见过他了……
河神目光专注执着地看着周山的眉眼,浓绿清眸中带着些说不清的茫然无措和数不尽的思念,指尖轻动,描摹着周山的骨相,眉骨,鼻梁,唇角,下额……
低着头,额间相触,幼猫撒娇似的轻轻蹭了蹭。
山神留下的只是一抹过往记忆,是无法分辨出冬日并非完整的灵,就算是抹去情愫,也难以彻底拔除千年前种下的情根。
悲伤汹涌澎湃,晶莹透彻的眼泪浸润了浓绿幽暗的眸子,仿佛洗去所有晦涩般,雨后天明空亮,清澈干净。
梅林之中,梅酒之香清冽甘美。
冬日饮了酒,眼中水波潋滟,在石桌上支着脑袋,醉意熏熏地盯着山神看,噙着笑,呆呆愣愣的。
山神询问目光投过去。
冬日乐了几声,声音低低道:“我好久好久都没见你了。”
“这是人间的思念吗,心口酸涩难忍的悲伤。”
山神一愣,扯过冬日的手腕,一抹红梅流光顺着拟化出的经络蔓延至冬日全身。祂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咬着牙半晌才找回声音:“神魄呢?”
要说先前已经将冬日的情根拔出,此刻断然不该再出现这样的情绪,除非情根不在这具身体之中。可山神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将神魄血肉分离,那可是千刀万剐的疼,只要一刻不融合,神魂便要时时刻刻体会那般痛楚。
冬日醉得大抵是神智不清了,低着头,瓷白清冷的脸颊在山神拉着他的手上轻轻抵蹭,一片温软却如晨霜冷清,无半点温热之气。
撒娇似的吸了吸鼻子,翘着嘴像只窃喜的猫儿,眯着眼弯弯笑意,就是不开口答话。
山神欲要施术掐诀,要冬日醒酒。甫一抬手便被冬日伸手打下,还是那副醉醺醺的样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冬日鼻尖轻动,略略翘勾着唇角,有些孩子气的天真任性,摇着头直撒娇道:“不知道,丢了吧。”语罢,还颇为乖觉的眨了眨眼,浓绿清艳的眸子划过狡黠和笑意。
山神怒道:“神魂灵魄也能丢了!”
冬日趴在石桌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捂着耳朵躲赖,口中呓语蛮横:“丢了就是丢了,就是丢了嘛。”
山神气急,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心尖上的某处疼的不得了,呼吸都是凝滞的。
祂冷着脸,衣袖翻飞,手一挥折枝卜卦,纵然眼前之人执意不言,可祂断然不能看着祂受此等苦楚折磨。
梅枝卦象,鎏锦翻飞。
山神手中掐诀,算千年往事。
远处天际朦胧,今日这一耽搁天色越发晦暗不明,太阳早早西沉,却不见半点星月迹象,阴沉的令人生畏,黑云蔓延压覆,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冬日醉眼朦胧,看着浮空的梅枝作出卦象,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山神转过头看向他时,却了无踪迹。
卦象混乱,难以堪处。
山神面色沉沉,眉间郁结。
冬日坐起来,脚步轻盈落到祂面前,弯了腰伸手抹去皱起的眉头,不满似的道:“开心一点。”
他不愿意见祂皱眉忧虑,就如明灯上所描述的那般,总是希望祂幸福快乐,平安康健。
山神暗自叹息一声,只道日后再寻他法。
冬日见人舒展了眉头,立刻喜笑颜开,斟了酒递过去,千年前没有喝到的离别酒,如今他想要当这杯便是,只想着要喝得痛快利落。
冬日挑起眼尾醉酒的一抹红痕,翘起唇尖,嘟嘟囔囔道:“那时候你都未同我告别,便一去无踪迹。”
“我觉得,这样不好。”
没有告别离去的那一天,便每天都是离别日,每天都是希冀中等待归来的日子。
失落,等待,希望,再失望,再等待,再产生希望……
千年前的天地之灵用了后来的许多年才悟出的道理,离别就要有离别的仪式,不告而别,这样不好。
山神楞仲,随之而来的便是如海无涯般的愧意,开口缓缓道:“是我不好,是该同你道一声离别的。”语中绵长,言之难尽。
顿了一下,抬手压在新挖出的酒坛上,止不住的遗憾,“那时候,还以为是你要离去,这本是为你准备的送行酒,不过……既然都是离别意,倒也无妨。”
语罢,举起酒杯,同冬日撞了杯盏,清脆一声:“便当这杯就是千年前的离别酒吧。”
冬日歪着头,好似未曾酒醒,眉眼弯弯含笑,只乖巧地点着头,一饮而尽。
喝了这一杯,他就坐回了石凳上,拢着双臂埋首其中,轻声自言自语,无人可听:“那,便当这杯是我的送行酒吧。”
痴痴地笑出了声。
梅香酒香仿佛化作轻烟,随风一路落入幽绿湖潭中,高台冰冷看不见透进来的光。
河神抚着周山的眉眼,浓绿清艳的眸中温和柔润,微微抬头,湖水波澜,梅酒之香入喉,清冽甘美,比起千年前不通世事时不慎落入酒坛中尝出的味道,多了些时光浸润的醇美,悠远绵长。
河神低头,还是如幼猫撒娇般蹭了蹭周山的额间,垂着眼在这幽暗的湖潭中,看不清神色。
长久之后,只听一声长长叹息,仿佛掺着无尽遗憾却又有着随风散去的无奈。
河神轻缓动作,抬手在周山眉间一点,缓缓道:“……该走了啊。”
晨醒之时,霜寒露重。
周山扶额起身,环视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恢复记忆的不适让他胃中有些难受,皱着眉推开窗户,向小院中看去。
除了水井旁的水台,其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一片。
他的视线频频落到一处,暗自叹了一口气,临时落脚的住所未免太过简陋,若是在此种一棵树,也好显得不那么空荡才是。
他按了按额角,淡淡的想,若是一棵红梅树,再配一把躺椅最好。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激得浑身一颤,清醒许多。又不免想起这半年来失忆的所作所为,有些讶异自己就像是与世隔绝般,竟然不与外界产生丝毫联系。
收拾妥当之后,一路下山,路上周山思索着自己的产业这段时间里是谁在打理,又不禁有些无奈于自己的家人竟然放任自己流落在此,半个人都没来找。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失笑,也怪自己山川湖海的跑,全世界旅行有时候一年半载没个音讯,只是这次帮大哥来考察此地,突然消失他竟然也不担心。
周山便下山,便盘算着要怎么倒打一耙,告状大哥,省的自己被家里人教训。
沿着山路下山,余光掠过此处,倒是觉得此间风景尤为秀美,尤其是山道旁边的那口湖潭,晨光碎金般洒下,莹碧可窥见底。
极美!
反正已经失踪了这么长时间,一时半刻也不那么着急,他拨开草丛走到湖潭边上,脚下泥土中还混着昨日祭祀的黄白纸,无端有些凄清。
可等到他真正走到湖潭边上时,便不这么觉得了。
美极,惑人心魄。
周山几乎生出就在此地住下,再也不离开的错觉。念头闪过又摇摇头,看着湖潭中映出的湛蓝色天空,露出一抹轻松畅然的笑意,仿佛是在和自己这段时日告别般,自言自语道:“我要走了,再见。”语罢,冲天空摆摆手,鸟雀长鹰震翅击空,山林风动飒飒热闹。
走到村镇中,恰好遇到晨起散步的村长,村长看见周山立刻笑着走过来,虎虎生威打着招呼:“下山了?”
周山似是想起什么,噙着笑意点了点头。
村长努力挺了挺腰板,道:“周山啊,你也年纪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上次人多我也不好说太多,你回去想了没啊,咋样?”
倒也没什么坏心,周山眼中笑意消逝,只唇角勾着一抹弧度,温声一句:“怕是不行,我大哥还等着我回家呢。”
村长一愣,顿时瞪大了眼,结结巴巴道:“你……都想起来了?”
“是啊。”周山点头,当时自己初到此地,便去了村长家,村长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身份来源的人,却在自己失忆后隐瞒此事,还想着给自己介绍个媳妇,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周氏集团家大业大,老人家一时想岔了也情有可原。毕竟这段时日对于他也算照顾,更不用提当时自己落山后,还是老人家救了自己。
村长肉眼可见心慌,挺直的背都弯了下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无措地磨磋着衣角,干巴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那是该回家了哈。”
周山也没心思吓老人家,只点着头道:“还要多谢您救了我一命以及这段时间里照顾。”算是给村长吃了颗定心丸。
村长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自己老脸都快丢没了,低着头小孩犯错似的。
两人同行一段,周山停了脚步,村长摆摆手示意知道,背着手离开了。
周山看着村长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年节时候自己去拜年,他那时候好像是说了自己有喜欢的人所以拒绝的——
想了半天,兀地哑然失笑,许是借口,他哪里来得喜欢的人。
买了个手机,往家里打电话,果不其然听到大哥怒吼的咆哮声。周山无法,只得解释一番这些时日以及自己失忆又恢复的事情,这才算了,只等着人来接自己便好。
沿着村镇的道路慢慢走,现下时间还早,街上行人不多,早市倒是有些热闹。
周山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却鬼使神差走到了这里,穿过热闹的早市街,又不知走了多远,走到一片空地。
上元佳节,明灯万盏。
他想起自己元宵节的时候,也凑热闹来这里放了一盏孔明灯,好像是看见别人都是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自己还多放了一盏。
一共放了两盏灯。
只是忘了许愿。
现下浓雾散去,还剩薄薄一层白色轻纱般的雾气。
周山往前走了两步,看见前面好似站了个人,长身玉立颇有风姿,想着应该是有人早起晨练,左右自己现在也无事,不如就去同人一起聊聊天。
这般想着,周山心中暗自满意,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出来散步啊?”周山状作随意开口道。
雾中人缓缓回头,看向周山,也笑着回应道:“是啊,散步。”
周山忍不住凑了近些看过去,一身风仪好,面上却是平平无奇,也不知自己是发了什么疯,周山只觉得瞧着这人便觉得欢喜,又恍然想起自己年节时候说的借口,突然发现好像自己当真是有喜欢的人了。
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周山轻轻调整着呼吸,一双眼却不住地往旁边人身上飘,好似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他舔了舔唇角,巴巴地开口:“我叫周山,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轻笑一声,看向周山,眼中含笑却像是在指责周山没有礼貌,少了些边界感。
并未答话。
周山遗憾地收回视线,待等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凑上去问道:“我看着你特别眼熟,咱俩加个联系方式吧。”
下山来的冬日原本只想在周山走之前,再见他一面,却不想这人远远看见他,竟然跑了过来答话,言语中瞧着还想深交。
不由暗叹,失笑摇着头,这如何可得。
冬日温声开口道:“家里人叫我十二。”
他记得他们再次相遇之时是冬月十二日。
周山想都没想,开口就是赞叹:“好名字!”
冬日只好带着人往闹市区走,周山扯天扯地的同人聊着天,还时不时暗戳戳许着以后再见。
冬日闻声都只是含笑点头,偶尔询问一两句,先前在周山记忆中曾见他所拥有的人间,可现在从他这只言片语见竟然觉得更加美好温暖。
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了两人面前,车门打开,一位西装精致,面色发冷的男士走下来,冷喝道:“你还知道往家里打电话!”
周山遗憾地看了一眼冬日,说了声抱歉,让他等一会自己。
冬日点点头,温声道了一声“好。”
周山走过去,冬日站在原地,一道白色流光突然窜出来,冬日察觉,瞬间将其搂入怀中。
“哞!”
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山神大人。
冬日垂眸,山神记忆复苏,自己虽然在梅林中下了结界,让山神气息无法泄露,却还是百密一疏让白兽苏醒过来。
幸好,这小兽心大,就算是活了千年也还是这般好骗。
指尖微蜷,冬日轻声询问道:“他要回家了,你想和他一起走吗?”
白兽两颗大眼中充满了愤怒,显然对于之前冬日封印它一事感到不满,大声道:“当然!”
它这次一定要和山神大人呆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冬日莞尔:“想去便去吧。”
白兽身子前倾,就要窜出去,却又怀疑地看了一眼冬日,问道:“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白兽瘪了瘪嘴,确实是不曾骗过。
下一刻,就欢欢喜喜地扑向了周山,方才疑虑一扫而清。
好哄的很。
周山转身走向冬日,猝不及防被白兽撞入怀中,拎着这白色小兽的后颈,看向冬日,疑惑:“你养的?”
冬日回道:“算是吧。”
周山拎着的手,转了一下,将其搂在怀里,笑道:“真不错,养的真好。”
冬日含着笑,眼中酸涩,歪着头朝周山身后看去,询问:“那位是?”
周山有些郝然答道:“我家里人来接我回家了。”
冬日一副了然神色,点了点头。
周山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一股热气哄然上头,耳朵都是红的,说起来也许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他好像对面前之人一见钟情了。
他结结巴巴开口,又怕吓着别人:“要不留个联系方式?”
冬日眼中温和,看着周山怀中的白兽道:“我独身一人生活,不太会用这些。”
周山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磨蹭着,身后的人已经在催了。
“不过。”又听冬日道:“我这短时间要出一趟远门,你帮我照看它如何,就当我们之间的联系方式了,等你下次来时再将它还回。”
周山一听,眼前一亮,点头道好。
白兽倒是钻出个脑袋,惊讶道:“你不和山神大人一起走吗?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冬日摸了摸白兽脑袋,道:“我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做,离不开身。”
白兽缩下脑袋,眼中幽怨,思索了几下,不情不愿地开口道:“要不我还是留下来吧,总不能留你一个在这里。”
冬日笑出了声:“谢谢你呀,不过不用了,我很快就会处理完的。等下次周山带着你回来时,你再回梅林好不好?”
“当真?”白兽问道。
“自然是真,几时骗过你,怎么总是爱问这两个字?”
白兽扁了扁嘴,洇着水汽的眼透出控诉:“还不是你,先前三番两次非得封印我,要不然我也不会这样。”
冬日敛了敛眸子,在白兽脑袋上轻拍几下,后退一步,对着周山道:“走吧。”
周山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摆了摆手,坐进车中。
透过车窗,冲着冬日喊道:“十二,我过个几天便回来,到时候还你。”说罢举了举生无可恋的白兽。
冬日站在原地,不曾上前半步,笑着挥手,不再答话。
等到灰尘渐渐落地,车辆远行,再也看不见一点踪迹,他才收回手,指尖尽数握在掌中,越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