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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梅林醉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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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不知时岁,十五过后,冬日便不喜欢单独出门了,总爱粘着周山。
像只猫似的,懒洋洋漫不经心的跟在周山身后,连周山要去山中打猎他都要寸步不离的跟过去。
这日,冬日犯困,便没有跟着周山出门,独自一人躲在梅树下,窝躺在摇椅之中,疏疏落落的阳光洒下来,半盍上的眼中是漫不经心的慵懒和散淡。
光晕微微扭曲,消失多日的清衡子出现。
天之尽头,忘川流泻,已经无法堵住喷涌的洪口,人间总有不见光的阴私地方,悄然滋生着那些魑魅。清衡子这一次来,就是再次恳请冬日动作,前往忘川。
世事轮转,千年前的冲动行事已然让他这些年背尽了因果,如此日日忏悔弥补尚不能够,又怎敢再次不顾后果行事。
清衡子低头道:“忘川之气流泻人间,妖鬼魑魅不久之后便会重现,天地灵气指尖消逝,已经没有千年前那般足以抵御的力量了。”
两千年前,随着天地凶兽逐渐回归万物,天地灵气也以一种缓慢的流速消失在天地之间,如今除了如他这般老而不死的人还保留着身体的灵气,已然无人能够修炼。
冬日不答。
有轻风浮动,点点红梅花瓣悄然洒落一地。其中一片从梅树最高处,飘飘摇摇落下来,如蜻蜓点水,蝴蝶吻花,恰巧落在冬日眉心一点。
微弱的灵气带着淡红色的光晕一闪而逝。
花瓣消失。
冬日缓缓睁开眼,目光穿过艳艳梅花,看向那湛蓝无云的天空,隐秘的流光藏匿在更高之处。万物有伦常,有因果,天道仁慈而冷漠,只会注视着既定的轨道前往未来。
他暗自叹气,却总也无法逃避心中那个深埋的抉择。
冬日懒得看向清衡子,迟钝疲惫地眨着眼,道:“你走吧。”
清衡子沉默立于原地,心中不安焦急,眉头紧皱,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冬日:“怎么,还想把我捆了去祭忘川?”
以身献祭,这种事情,清衡子又不是没有做过,千年前就是他一手主导将自己镇压祭在长命河中。
清衡子握紧了手中的剑,声音干涩:“不敢。”
不敢亦不能,忘川崩泄,天地已有大厦将倾之相,他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稍稍一因果牵连,便是不知为这人间惹出多少祸事来。
冬日问道:“你可知我只有一缕血肉从水中爬出来,算起来,真正的我现在还在水中被镇压着。”
清衡子急急答道:“此事不必担心,只要您有心破阵,人间所留的修士皆会赴此地相助。”
是以,如果能够自己挽回,他又怎么可能不去将那河底的镇压阵法解除,但已然不能了。那阵法乃是他亦是天地灵气最富裕之时所下,后来者难出其右,便是如今的自己哪怕是舍了这一条姓名,也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解开阵法,将其放出。
唯有从阵中破阵,汇聚天地剩余的灵气,方才有一线生机。
冬日叹气:“那便是无一生还的下场。”
清衡子抿唇:“修士借天地灵气超脱凡世,自当心怀天下,反哺众生,焉能以一己之私置万万众生于不顾。”顿了一下,拱手弯腰行大礼:“望勿挂怀我等。”
冬日轻笑一声,半起身坐在躺椅上,道:“也罢。”
闻声,清衡子心中一喜,还道已然应允,生了根的脚下激动地向前走了半步靠近。
却见,冬日眼中似笑非笑,倦倦不耐,再开口便是要他坠入无尽深渊,“你们如何打算计量与我都没有半分干系,我也不太在意。倒是你,若按照人间的恩怨来算,便是与我有着千年旧仇,怎得还敢这般一次次如此大胆出现在我眼前,莫不是真当我是此地天生天养的神灵,仁慈温和,没了脾气?”
语中顿了一顿,冬日想起了千年前献祭天地,只为在庇佑一段时间山川子民的山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不过是在延续此方天地十余年的寿数。
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怒火,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正好落到小院中的水台上,冬日的思绪一断,他想起了今晨出门,如今尚未归来的周山,刚生出的怒火卷旗息鼓,复而是无尽疲惫和空荡刮游在胸腔之处,穿堂风般来去无遮挡。
清衡子不敢言语,除了那股死驴脾气的倔强,哪还有半分当年的意气风发,万事不惧的莽劲。
到底,万事都非昨日。
冬日耷眉垂眼,良久,才重新抬头看向清衡子,浓绿幽深的眼中,冷漠而倦怠。
他开口:“你若是不想走,便留下吧。”
语罢,不待清衡子思量这话是什么意思,席地而卷的狂风袭来,眨眼之间便没了他的踪迹。
山中一囚笼,清衡子愕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冬日卷到此处囚禁,环顾四周,心中悲怆难耐,却又因自己的愧疚而无动作。半晌,发现自己难以从此处逃出去,遂闭目阖眼,席地打坐。
晌午,周山回来,看见冬日耷眉拉眼地坐在梅树下,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连他推门而进的声响也没能让他回神。
他走过去,蹲在一旁,凑近了看着冬日:“怎么,这么没精打采,是哪里不舒服吗?”
冬日深深地看了一眼周山,心中尽是些无法说出的酸涩难受,眼睛一眨一眨,便红了眼眶,抿着唇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千年前的天地之灵格外任性,心思略转,便设计让路过的修道之人将自己留在这里。
是也,祂生而的命运轨迹便没有留在这里这么一桩事,一百年已经是天道的忍耐极限,可是祂眷恋此地,不愿意独自踏足人间,所以才被动着偏离了命定轨迹。
人间的抉择,天道也无法干涉,只能沉默地看着尚未历练完成的祂被囚禁在此地,抽取自身供养此间。
那阵法,既是千年前的人们为了留住过往的灵,也是过往的天地之灵想要留在此地的心思法门。
困不住祂,却也困住了祂。
哪怕到了今时今日,祂也是,不想离去……
又该如何,怎奈何。
冬日颤抖着指尖,低声问道:“如果一个人曾经做过一个错误的选择,但是现在还有弥补的机会,祂是不是应该努力去挽回错误的后果?”
周山就算是眼瞎了也能看出来冬日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想了想他问的话,思索良久,才看着冬日的神色,斟酌地开口:“那便看那个错误的选择在你心中的分量,又或者在那个选择之后,你需要承担起的后果对于你来说比起先前的选择,孰重孰轻。”
如何不重,忘川崩泄,人间沦陷,天道消亡——
冬日沉痛地闭上了眼,人间的万物生机盎然在他眼中,转眼却是天塌地陷,灭世之照。
可,焉能够说轻,祂在此地徘徊三千年,为何为何。
冬日开口,声音哽咽:“重也重,轻也轻。”
三千年懵懂无知,哪怕是如今,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千年前的一份眷恋不舍,焉能与天地众生相提并论。
周山抬手安抚冬日,他不愿意见他这般痛苦选择的模样,却又难知他为何这般痛苦,一下又一下粗糙温热的手掌从冬日的发间轻轻拍动,冬日扑到他怀里,埋首在他肩膀处,一动不动。
他低头轻轻吻过冬日耳边的发丝,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惶惶难安,无限悲伤之意。
他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开口道:“别怕,如果你想,可以告诉我发什么事情,我会帮你。”
冬日神色惨淡,他好不容易才将他从灭世的因果中摘出来,又怎么会让他再次踏入着千年纠葛中。
“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心中感怀,一时悲愤,难以自己,到让你见笑了。”冬日抬手擦过眼角的泪痕,露出一个明媚干净的笑容。
周山叹了一口气:“不愿意说便不愿意说吧,只是若哪日你想找人说了,须知我随时都会在你身边的。”
冬日点点头:“嗯。”
周山轻笑:“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别怕。”
因着冬日心情不佳,周山便带着人来梅林散步,这片花海花期长,如火如荼,格外艳烈美丽。
周山拎着酒壶,同人坐在小亭中,取出一应物件,开始温酒。若是他自己,冷酒吃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可冬日不行,身子骨接连两场大病,周山是万万不敢让他就这样直接吃冷酒,必是温好才可以。
清冽甘甜,冬日一连好几杯下肚,那做派,若要周山硬说他心中无半点挂碍,便是自己都不乐意相信。
可也无法。
只能替他做些温酒的小事,也好让他一抒心中不快,以酒消愁。
冬日有些醉了,趴在石桌上,倦倦怠怠,冷冷清清,半垂着眼,也不似旁人酒醉便要将天地捅个对穿的惹事模样,瞧着便乖巧令人心软。
周山不问也不出声,静静的煮着酒,清冽之气飘离在小亭中,弥散在梅林里。
冬日想起了很多,有千年前初遇山神的画面,有年兽出山作乱的画面,有人间惶恐他离去,哀哀挽留的画面,有他在山神肩上嬉闹的画面……
很多,有山神,有白兽,有千年前的人和事,也有清衡子,还有……周山。
他突然想起了周山今世的人间,在山外的世界,繁华温暖明亮,没有他反而更加美好的人间。
“周山……周山……”
他是醉了,一声一声的唤着,清凌凌的泪珠子模糊了浓绿漂亮的眼睛,像寒秋的一场大雾,无声落下。
周山看着心疼,便夺过酒杯,不让他再喝了。
“在,我在。”
冬日唤一声,他便应一声,将人揽腰抱起,向木屋走去。
冬日窝在周山厚实温热的胸膛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落,偏又哭得没有半分声音,乖巧可怜,叫人心疼得不行。
周山浸润了锦帕,给这人擦了脸,一直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