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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

  •   要知道在这个府里,一切道理规则都掌握在公子的手心,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她反驳,可以被强加,她沉默,可以被扭曲,况且本来就没人在意她的清白和事实,如同之前的王卿,要么接受污辱,要么死路一条。
      她用力抬起头,看住王卿,说:“你终于明白了吗?我们在他眼里,只是个可以随心所欲摧残玩弄的贱民,他所想要的,只是我们彼此折磨,不断的痛苦和沉沦,永无出头之日。”
      王卿哭不出来,浑身倒抖得倒不厉害了,看起来就是一个迷路受了惊的孩子,哀伤地与她对视。
      公子吸了口气,奇怪问:“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我知道你受了许多的苦,可是被恶人逼成戾怨又有什么意义?恶人是没有真心的,戾怨也没有感情,你以为是在和他们玉石俱焚,却只是一场灰飞烟灭,不会有期望的喜悦、公平、解脱,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她慢慢地说着,王卿看看她,又看看公子,他的眼珠忽尔发红,忽尔转黑,不停地变幻,浑身氤氲着一层黑气,像光晕般罩在身上,并没有弥漫发散开来。
      康安安知道他其实是听进去了,心里觉得很欣慰。
      公子莫名其妙,又觉得毛骨悚然,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还是在自己面前演戏?可是做戏做到这个份上,根本就是可怖了,要么她是个疯子,要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恶狠狠地叫人。
      程九张二勇早准备好了,立刻把康安安的手指往拶子里塞,她的手指比刚才粗了不少,不得不先调节一下拶子的松紧,才重新套好了。
      公子说:“愣着干什么,还要我亲自动手吗?”他指着康安安,“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该说的话必须说出来!东西在哪里?”
      康安安手上又开始撕心裂肺般疼痛起来,程九张二勇用力扯着拶子,呲牙咧嘴,五官都扭曲了,
      “住手!你们都住手!”王卿急得大叫,可惜没有人能听到他的话,他跑过来想阻止两人,不料此刻根本动不了他们半根毫发,眼看着康安安疼得脸色苍白,瘫倒在地,他眼里流下两条血泪,跳着脚,双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呜咽道:“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不该让你去找那个书袋,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他根本就是个恶魔,会毁掉身边所有的人,我不该留在这里!更不该把你也困在这里!对不起!”
      康安安忍着疼,说:“你看,你毕竟和那些人不一样,这个时候你还会责怪自己,还怕自己会伤害别人。我早说过,你根本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人,他们虽然看起来比你聪明懂人情世故,可是底子里自私、无情、唯利是图,而你温顺、善良、以已度人,他们永远无法接纳你,你也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现在你终于离开他们了,为什么又要逼自己回来做和他们一样的事?”
      她元神强大,忍得住疼痛,可是□□到底是康安安的,有自己的承受极限,她觉得自己的元神正慢慢地溢出体外,实在坚持不住了。
      公子也又急又气,恨到要吐血,直至现在,这女人都不怕他,竟然还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演戏。
      只是他不知道灭口后会有什么后果,也不清楚王卿曾经告诉过她什么,到底了解多少内幕,怀疑和恐惧就像把无名的火,把他烧得如坐针毡。王卿确实跟了他太久了,他前些年办事不如现在严谨,必定会有些疏忽,而且那个傻小子虽然呆头呆脑,却也不蠢。
      许多念头在他脑子里窜来窜去,一时也忘了说停,倒是程九看了张二勇一眼,两个人自做主张地把刑停了。
      拶指虽是针对女犯的刑法,也十分阴毒,按照提刑院的律法,对同一犯人也只能夹两次,第三次官员就会被问刑责,两次之后,不但犯人撑不住,还会出现昏迷不醒的情况,真的把康安安弄得晕死过去,这话也没法拷问了。
      张二勇擦了擦额头的汗,觉得这女人真能扛刑,普通女人套拶子,只一会儿就鬼哭狼嚎,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可康安安被拶了两次,第两次的时间又这么长,一只手的指头全断了,还能跪在地上说一堆不相关的话,怪不得上次能活下来,这女人真是金刚之躯!
      程九的心思却比他更深些,先不说康安安浑身透着诡异的劲儿,只论她和公子这一问一答,就藏了许多隐情在里面,让平时泰山崩于眼前都屹然不动的公子都失了态,可见今天的问话非同小可,这女人肯定是活不成了,自己也要小心些,别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反把自己陷进去。
      公子用力喘了几口气,才发现他们都已经停止了,不由喝:“谁让你们停的?”
      程九苦笑:“这个刑也是要掌握份量的,再拶人就死了,总得让她缓口气再说。”(注解:,一种酷刑,使用木棍或类似物体夹犯人的手指或脚趾,通常在木棍中穿洞并用线连之,将受刑人的手、足放入棍中间,在两边用力收紧绳子。)
      公子停了一停,道:“好,先歇一会,等会换只手再来。”
      这基本就是不顾死活了,程九瞄了地上的康安安一眼,又惊又喜,自己的眼中钉终于可以拔掉,可这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公子有啥把柄落在她手里了?他一肚皮的疑问,很是好奇。
      康安安真的太需要缓口气了,她眼前阵阵发黑,疼倒也算了,这具肉身短短一个多月来经历了两次酷刑,负载太大,很有可能因为受不住痛苦极限把她的元神挤出去,不行,得速战速绝,尽快把王卿送走才行。
      “你……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过来。”她吃力地说,“过来看住我的眼睛,我们把事情了结掉。”
      公子愣住,这女人竟然叫他过去?
      王卿也在发怔,他当然明白过去后的结局是什么。
      “过来吧,你是个聪明人,不必去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其实最关键的是先饶了自己,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康安安柔声说。
      公子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她眼前。
      王卿也犹豫地,慢慢地走了过来。
      两个人都在她面前停下,蹲下来,两张面孔在她面前重叠起来,清秀优雅的贵族公子和苍白憔悴的贫家少年,奇异地在她面前叠合成一张陌生模糊的面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康安安拼尽浑身的力气,双眼炯炯地盯住脸上的眼睛,她的眼波是唯一带到人间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法器,是了解了生存法择,看透了人性苦难之后的大悲悯,即便是死寂也透露着解脱的光芒,康安安柔声说:“把你的手放在我手里。”
      王卿依言把手放在她伸出的那只没用过刑的手上。
      公子浑身发冷,觉得她眼睛此刻像是会摄魂一般,可以把自己整个地吸进去,不由自主也举起手,放在康安安手上。
      她凝神于双目之中,一字一字地说:“你一定要相信我,跟随我,放下一切困扰、纠结,生清静之心,离一切诸相,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你,好好地下去吧……”
      她声音坚定、清晰,字字穿入王卿的元神之中,他清秀的面孔突然扭曲起来,面皮底下像是有无数个小人在挣扎翻动,随时可能破肤而出,他的脸因此变得极其狰狞陌生,只有声音还是他自己的,吃力地道:“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他的眼睛被她定住,无法逃离,但整张脸皮都在浮起颤动,像是深海里密密集起沸腾的旋涡,随时要从骨架上剥离出来,他艰难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话:“书袋……你……别还……”
      康安安濒临崩溃边缘,到了最后关头,不敢说话,慢慢点了点头。
      王卿的七窍中滴下一串串血线来,痛苦到极点的样子,嘶嘶地尖声说:“别……放过……他……”
      康安安眼底迸出血丝,眨也不敢眨,紧紧地吸住他的视线,大喊一声:“好!其余的事交给我。”
      王卿的一切动作瞬间凝止,连同他面皮下旋涡似的扭动,然而康安安却听到他喉咙里极轻地吐出一口气,不再坚持,不再争辩,像是从此定了心,他的脸因此恢复到之前的文弱温柔的模样,只是在空气中一层层地黯淡了下去,康安安曾经见过这种变化,在归墟,是黑水河里属于人间的七情六欲消弥的过程;而现在,想必是情灵慢慢放松平静,记忆舒展重启的过程……
      他的手还搭在康安安的手上,一种沉甸甸的饱含了雨水的云团似的力量从她指尖传了过来,令她的脑中突然幻现出一帧帧不同的情景,无声而零星的画面:
      她看到国公座的大门打开,一位年轻俊秀的公子大步而出,仰头笑着,阳光把他整个人都镀了一层融融的金边,如一尊流丽而明亮的佛,而她整个心如同春日初生的小鸟般充满喜悦与幸福,恨不得永远跪在他脚下,化成那枝踏在他足下的野草。
      她看到几只手轮流用力抽打过来,伴随着浑身火辣辣的疼,而在她抱头躲避之间,陈平吴惠两张脸争先恐后地凑过来,嘴角咧开五官扭曲至狰狞,就在狂乱而颠倒的虐打和挣扎之际,她的眼角瞟到那个颀长优雅的身形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
      她看到自己自上而下地悬空对着房间的大门,脖子上的勒绳将浑身的血液都逼至头顶,胀得双眼血红,一时连痛都不觉得了,红雾般弥漫的视线中,门口处的俊秀公子抬起头,眼神中却是冷漠和揶揄,他的嘴角处甚至慢慢掠过一丝笑意,这抹无可言状的嘲讽与轻视令人绝望到寒彻入骨,也顺势将心中最后的一丝留恋摧毁崩塌。
      画面骤然消失了,她眨了眨眼,只来得及看到王卿只剩下朦胧的影子,云烟般凝在半空,他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过,说:“谢谢你……”
      可惜云烟只停留了一会,一切倏地消失不见了。
      康安安终于大功告成,大汗淋漓,浑身抽了筋似的松懈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发抖,王卿的魂魄在放下执念前将一生中最重要的片断传送给了她,卑微而惨淡的落寞少年,仅有的快乐也如流萤一般短暂,令她有种压抑的呕吐感。
      她无力地垂下了手,对面的公子惊醒似地缩回了手,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反正被她双眼盯住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寒冷荒芜得如同被放逐到世界的边境。
      怀揣着神秘的恐惧感,他刚要发作,却愕然发现她脸色苍白,眼眶微红,像是快要哭了。
      这女人竟然害怕了?公子蓦然腾起惊喜,自从被捆进来后,她还是第一次露出软弱无助的神情,终于还是要妥协了?他禁不住微笑起来,问:“怎么?终于想明白了?”
      康安安闻言迅速抬起头,与他对视,目光中只有鄙夷,她冷冷地说:“你的元神脏到令我根本不想碰。”
      公子怔住了,微笑直接冻结在唇边,他用力吸了口气,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真的没听懂。
      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在说些复杂晦涩的话,还在竭尽全力和他对抗!真的没有任何手段可以令这个女人屈服吗?
      公子气到无法克制自己,一把揪起她的衣领,喝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康安安痛到没有力气回答,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清看着他,仿佛能看到他的心深处去。果然,公子浑身一颤,竟在她的目光下慢慢松手退缩。
      直到退到第两步,他才发现自己的失态,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想他王稽昭何许人也,豪门贵公子,整个汴京城中无数少女春闺梦里人,居然在一个下等婢女面前露出胆怯之色,自惭形秽,仿佛自己不配和她说话似的,光这一个念头便足够令他狂怒起来,大喝一声:“你这贱人竟然会使用妖法!”
      同时一个耳光狠狠掴在她脸上,凌空而来的力量把她腔子里的最后的一口气都抽散了,康安安头一歪,翻滚在地。
      □□倒下了,元神却依旧还在,她悬在半空看着地上烂泥似的自己,公子又惊又惧地站起来,掩饰道:“这女人不但疯了,还会邪术,她想害我!”
      程九张二勇早看得呆了,此时也反应过来,一起跟着大骂,张二勇道:“我上次就瞧出这女人不寻常,三十大棍都打不死,铁打的人也不过如此!她一定懂邪术!”
      程九说:“使用邪术是重罪,公子,咱们要不要把她上报官府严判?”
      公子想了想,摇头:“不必上报,你们拿冷水把她泼醒,继续拷问!”
      “是!”程九张二勇立刻奔出去找水。
      公子一个人立在房间里咻咻喘气,他不知道房间里还有一个康安安正看着他,没人的时候,他清俊秀雅的脸上满是阴毒,哪里还看得到平时里那个如沐春风的模样,面皮抽动道:“我不管你是人还是鬼,不把东西交出来,就算是死也别想痛快!”
      方才他被康安安眼睛吸住元神,有那么一刹那间,似乎看到了些奇怪的东西,仿佛站在无边无际的黑色的大地上,耳旁阴风阵阵,伸手不见无指,却又时刻能感觉到周围鬼影幢幢。一眨眼的功夫的幻像,也足以勾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绝望。他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脏犹在怦怦狂跳。不,他才不要相信她的鬼话,这一定都是邪术,或者这女人死过一次之后,发生了什么变化,被什么东西上了身,她根本就不是之前他所认识的那个康安安。
      公子内心正在狂乱纠结,却听门外又吵闹起来,有人大声喝斥,一路脚步蹬蹬地往这里跑。
      书房向来是府中清静之地,经过的仆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现在居然大呼小叫肆意喧哗,不由他火冒三丈,才要发问,却见门帘一挑,一个人抢先大步迈进来,顶天立地往房中一站,抬眼看清楚倒在地上的昏迷的康安安后,那人顿时光起火来,劈头便骂:“王稽昭,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府里动私刑!”
      他身形颀长,一张脸本来俊美非凡,偏偏要在眉心处多画了一只眼睛,二郎神似的立在中间,左颊一条青龙,右颊一只白虎,简简几笔,把个俊脸画成门神模样,透出狰狞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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