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脚马》枝汊

4、矮脚马4

　　昼澜又做梦了。梦里是五年前的他和夜宁。
　　“小乖，小乖，跑慢点……”
　　那是在一片陌生的大草原上。晴蓝的天攒着大片的凝固的一团团的云。夜宁轻快地在草原上奔跑，昼澜只能紧跟着追，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但他只有一个目标：
　　“跑慢点，小乖……”
　　可是夜宁不理会他，只顾着自己跑。嬉笑声细细地飘在他的身前，偶尔她说了些什么，却和那些越来越大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重叠，他伸手去抓，一无所获。柔软的草偶尔捣乱似的拽他一下，高大的青色仙人掌吐着殷红的蛇信。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却来不及管，他听到有声音呐喊：怪物，怪物！那是怪物！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自己的声音却从远方传来：“小乖，不要进兔子洞！”
　　那是另一个他，但也是他，因为他马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他，跟着小乖跳进了兔子洞。五彩的绚丽的光承载着巨大的信息量为了欢迎他冲出洞口张开怀抱，他掉入绚烂的琉璃隧道，色彩通透的琉璃片上碎金被摆成神圣怪诞的图案，他还来不及为这瑰丽宏大的场景惊叹，就被焦虑紧拽错过了那瞬间的迷失，也因此，他眼前瑰丽的场景在那一瞬间消失。他坠入黑暗。
　　当他喘息着从床上挺起，他的夜宁早已迷惑着睁开了眼：“哥哥……嘻嘻……做了……嘻嘻……什么……梦……噩吗？”
　　夜宁，这还是夜宁的声音吗？干净的、清澈如泉水的童音，曾经让他爱到心尖尖上，如今却总是在说话时带着诡异的回响与扭曲，夹着尖细的笑，即使身体距离再近，他们之间也像是有一条永恒的界限，他的夜宁说的话需要传过那厚厚屏障。他当然爱她，也曾自诩过愿意爱她所有的模样……啊……但是哪个人类能想到哪天自己疼爱的妹妹会变成这副模样呢。她的眼睛像蟾蜍磨成的黑紫粉末被洒在泥泞般的暗黄眼白，有人拿着粗野的木棍试图去把它搅匀，但那顽固粉末却始终扭曲着凝固在那，只有些零碎的粉末旋转着撒在泥泞各处。青白的皮肤上满是毛发，她的身体像猴子一样地猥琐与佝偻，细瘦的四肢撑不住巨大的脑袋，薄得像纸一样的皮肤像个血袋，她似乎已经没有内脏组织了，只有腐朽的骨骼与皱巴巴的皮肤。当她对他笑，那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当然还是会觉得她可爱。皱巴巴的、大脑袋的、满是毛发的妹妹非常小巧。每当她扬起脸拿那昏黄的眼望着他，他会想到6岁的妹妹也是这样望着他撒娇，碎碎的光撒在她漆黑的眼里，她像是一块可口的糖霜小蛋糕。于是像幻觉驱使一般地，他轻轻揉了揉那能扎破手的头发——他的手果然被扎破了，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没事的。”可是他的眼睛怎么又湿润了呢？
　　昼澜一直很爱哭。在他还是小少爷的时候自然无数人愿意哄着他，赞扬着他的敏感与善良，认为这是多愁善感的艺术家与温柔的统领者的必要品质。可是随着父亲的倒台自杀，母亲的追随离世，年迈的祖母坚守家族尊严不肯变卖祖上产业要维持奢侈生活，他的哭泣变成了不堪一击的体现。他只能抚摸着父亲的匕首，那传说能赋予人勇气、正义的传家宝，试图变成勇往直前的开拓者祖先。
　　在家族衰弱后的童年、少年时期，祖母穿着繁复的礼服坐在巨大的长桌前重复着家族往日的荣光史，像既定的程序一样叙述着自己对他、以及他的父母是多么的失望，雇佣着数量稀少但却远远没有必要的仆人支撑着这个家，却不在意数量庞大的欠款与那更不值得一提的、他的愿望。他细小的愿望啊，被那脆弱的空壳压在底下，之偶尔泄漏几丝细弱的哭声。
　　在他为自己既定的未来如死般绝望时，祖母带来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夜宁。往日古板优雅的她踩着高跟鞋舞蹈着狂笑，涂着鲜红的唇膏的软肉裂出夸张的弧形：“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在夸张的喜悦宣泄之后，她抱着孩子忽地凑近，声音轻柔地对他说：“这是我们家族复兴的希望，她12岁之前，你要好好养着她——”他很久没看到这样充满希冀的眼神了。她还说：“你肯定能做好，养好她，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家中庞大的债务以诡异的速度急速清空，而祖母只是在那一日之后就生了病。她说她的身体内部似乎腐烂，内脏搅和成一团，诡异不详的臭气总是从她的毛孔中溢出。她似乎并得很重，又没有任何明显的症状，只是躺在床上狂热地瞪大双眼，等待着什么东西的降临。昼澜日日处于被她布置的繁重学业、家事压垮的境地，也无心去照顾他，他隐隐有一种感觉，祖母身上即将发生的任何事他都无法阻止。
　　而于此同时，夜宁也以诡异的速度长大了。她似乎有自己的记录生长的方式，一年能过好几个生日。他知道这孩子来得怪，但却无法忽视她水晶一般纯粹美好的内心，与最明媚的笑。他是真心爱着养育她的。在无数个他悲伤啜泣的夜晚里，夜宁都能像母亲一般包容了他所有的情绪，给予他最轻松的爱与吻。他是需要夜宁、爱着夜宁的，他没有办法离开夜宁。
　　他喜欢喊她“小乖”。当他说：“小乖，小乖。”她便会轻巧地蹦着来到他的身边，揉着他的脑袋，而他终于可以舒适地喟叹着缩在柔软的怀抱里感受片刻宁静的抚慰。
　　她会指着天空跟他聊云的形状，看着星辰和他聊她的梦想。她说，她想要一辈子陪在他的身边，不会逃避责任离开。
　　那么，他也会的。
　　然后，某天，家中的庞大债务即将要清空的那天，夜宁即将12岁的那天，在一切似乎都转好的那一天，祖母招他来到床边，巨大的腐臭几乎给了他一记重拳。但他仍然像毫无察觉一般凑近祖母，礼貌地保持着恭敬。
　　“来，我的……嘻嘻……孩子……接下来，将是……嘻嘻……我给你的最后一项任务……”
　　“在她12岁生日那天，把她带到后山井底的房间……之后的事情，你会知道的。”
　　祖母的声音似乎与他之间隔了一个世界那样的屏障。他早知怪异，便不愿遵从，但没有言明。之后，祖母便陷入了奇怪的梦境一般，一直重复着模糊不清的呓语，他为祖母理好被子，轻轻关上了门。他知道他的祖母将要长眠至那一日。门口的两个仆从靠着墙壁，威严的祖宗画像俯视着他们，但他们并不被此威慑，仍兀自说些坏话，见他忽然出来，仆从立刻噤声，但他没有理会，只是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昼澜从很早开始就在调查祖母的诡异行为了。他不愿意夜宁出一丝差错。
　　但他尚且年幼且所知甚少，撑着一个巨大的家族空壳继续学业就几乎要付出他所有的精力了。可有趣的是，他知道那个房间的秘密，也因此能有所行动。

作者有话说

　　写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