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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金钗 ...

  •   这句粗话确实有点过于劲爆了。不但白锦愣在原地,就连开门的夏先生都目瞪口呆,以极为惊悚的表情盯着自己的老父亲,显然是不相信严肃了一辈子的老爷子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夏老爷子嘴角又一次微微抽搐,随后朝自己儿子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我和这位白先生谈一谈。不要让外人进来打搅。”

      夏先生表情更加怪异了,大概是不理解“小白”怎么变成了“白先生”。但他当然不敢与老爷子犟嘴,于是微微鞠躬后退出了房间,顺手将房门关好。

      夏老爷子快步走到桌边,抬手示意白锦落座,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放大镜,俯身仔细打量;端详片刻之后,又在随身的皮包里取了一支光谱验金笔,将金钗由上到下一一扫过。

      如此反复验看了七八分钟,他终于抬起头来,神情却颇为严肃:

      “白先生,你这东西是什么来路?“

      白锦自然要为大佬设法遮掩:

      “这是我几位朋友家里面传下来的首饰,想请几位高人掌掌眼。正好夏老您在,所以想麻烦您也帮着瞧瞧。”

      夏老爷子皱了皱眉,却以某种怪异的目光打量了白锦一眼。

      “家里传下来的?”他道:“那这传下来的东西,到底是湿货,还是干货?”

      所谓“干”、“湿”,是珠宝文物圈中内行的黑话。干货来路清白正当,无可怀疑;湿货的底细就未必有那么干净了。白锦微微一愣,赶紧辩驳:

      “夏老,我就是圈子里的萌新小人物,哪里敢碰湿货这种行当……”

      话虽如此说,他心中却不由稍稍也有了些嘀咕。当然,从大佬手中取来的东西当然不会是坑蒙拐骗的赃物。但想想自己家里几根实在不敢交代来历的野山参,那这金钗到底从何而来嘛……

      ——恐怕也是说不得的。

      夏老爷子仍然审视着白锦的脸,目光颇为锐利。但白锦毕竟是在人间混过了数十年的老狐狸精,在这样的审视前并没有什么不安。夏老爷子端详了片刻,终于移开了目光:

      “白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他叹了口气:“人老了脑子不好使,总是容易疑神疑鬼。其实从黄金的成色质地判断,的确也不像是来路不正的东西。但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居然还真有人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他拄着拐杖坐下,隔着餐巾纸拈起了那枚细长的金钗,旋转着展示钗头栩栩如生的金丝花朵:

      “白先生,你知道这金钗的来历么?”

      白锦恭敬低头:“还要请老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是一点不着边际的猜测罢了。”夏老爷子敲了敲桌子:“如果我没有老眼昏花的话,那这钗子的样式应该是仿自《唐稗类抄》中所载的‘金芙蓉戏茶钗’,据传是则天大圣皇帝为女儿太平公主订做的首饰,因此珍贵之至,号称天下无匹。”

      白锦看了一眼金钗,不觉有些惊讶。那钗头点缀的花叶薄如蝉翼轻纱,摇曳间宛然生动,的确是一等一的工艺品。但要说“天下无匹”,未免太过夸张了

      夏老爷子摇了摇头,又瞥了一眼金钗:

      “但说实话,我一向对这《唐稗类抄》不太信服。它记载得倒很详细,但毕竟只是野史,而却上面所载,往往又过于奇妙怪异,实在匪夷所思。这‘戏茶钗’便是如此。“

      白锦不解:“匪夷所思?”

      一支金钗有什么匪夷所思的?

      “就这么看当然看不出所以然来。”夏老缓缓道:“唐代皇室都热衷于观赏茶艺,所谓‘戏茶钗’,当然是要在饮茶时展示的金钗。”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在桌边的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滚水,再小心将金钗横在了盏上。钗头含苞待放的金芙蓉正好浸入滚烫的水面,被雾气罩得朦朦胧胧。

      看起来似乎只是用钗子碰一碰水。但白锦仔细端详片刻,却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这钗头的花好像……”他迟疑道:“……变了?”

      夏老爷子笑了一笑,吹开了茶盏上的雾气。水面上依旧静静的卧着一朵金色的芙蓉,只是原本半开半闭的蓓蕾已经完全盛开,甚至吐露出了紧闭花苞中镶嵌的莹润绿玉,被雕刻为花蕊的模样。

      “不错,的确是花开了。”

      白锦不觉目瞪口呆,几乎要失态站起——要不是这花苞真就在他眼前徐徐绽放,舒展花瓣,摇曳花蕊,他真要怀疑这是什么偷天换日的高深魔术。然而,然而——

      “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应该是热胀冷缩的原理。”夏老爷子缓缓道:“里层的花瓣与外层的花瓣应该使用了不同纯度的黄金,所以受热后的膨胀与弯曲程度会有细微的差别。只要能够精细的估计出这个差别,就可以让金芙蓉在受热后舒展开,制造热水开花的景象。”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白锦只是稍微一想,便更觉匪夷所思:

      “——可您不是说这钗子是则天——则天皇帝时所制么?那时候就能估计什么‘热胀冷缩’了?!”

      夏老爷子微微一笑,却不觉也摇了摇头:

      “是啊,这也是我从不愿意相信那《唐稗类抄》的缘故。就算是在现代材料学的辅助下,珠宝匠人要达到同样的效果,也必须使用有机粘合剂、记忆合金,乃至化学电镀之类的新技术。那么,在一千多年前的武周朝,当时的工匠又怎么可能完成这样的精品呢?可无论如何,眼这件金钗却是做不得假的。”

      说到此处,他长长嘘了一口气出来,似乎依旧感到不可思议,乃至于大为震动。

      “那么,想来想去,能造出这金钗的可能也就只有一个了——武周朝的工匠的确不懂材料学,他们是不断试错试出来的。一次不成就十次,十次不成就一百次,一千次。《唐稗类抄》中说这只金钗花了工匠六年的时间,其间所耗费的心力物资,恐怕不计其数。”

      白锦目瞪口呆,几乎也有了迷惑呆愣的错觉。哪怕有夏老爷子这样仔细解释,他仍旧觉得不敢相信:

      “……您,您的意思是说,武周的工匠从零摸索出了黄金膨胀的材料配比?”

      “不仅如此。”夏老爷子道:“仅仅是知道黄金配比是不够的,毕竟这金芙蓉花不仅要能在热水中盛开,还必须要开得好看。这就对花瓣的形状变化有极为苛刻的要求……”

      他隔着纸巾拈起金钗,向白锦展示钗头的花蕾。果然绽放开的花瓣微微翘起,流畅婉约的曲线甚至比真花更美。

      “要保证花瓣绽开的弧度足够好看,那么就要控制好每一片花瓣每一个部位膨胀的程度。这些花瓣是用上千根金丝编成的,每一根金丝遇热弯曲的程度,都可能会干扰花瓣整体。因此,除黄金材质之外,还必须随位置更换金丝的粗细、搭配、乃至于编织的方式,仅仅以我刚刚简略的判断,这朵花就起码用了数十种编织的手法,更换了上百种不同粗细的金丝……”

      白锦只觉头皮发麻,几乎是颤声开口:

      “那,那这么多种类的手法和金丝,互相搭配起来这么复杂,又是怎么摸索出来的?”

      夏老爷子没有再说话,但答案无疑是显而易见了。

      ——如果试错一百次不行,那可以试一千次,一万次,乃至于十万次嘛。

      以无穷的心血与人力倾注于这样小小的一朵金芙蓉上,大概这才是皇家的风度吧。

      ·

      或许是彼此都被震慑,房间内居然有了一阵怪异的沉默。片刻之后,夏老爷子才将金钗又搁在茶盏上。朦胧雾汽中金花摇曳,仿佛是水上一朵灿烂辉煌的芙蓉。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无限感慨。

      “所谓戏茶钗,就是在斗茶赏茶时展示的金钗。太平公主只要将金钗在沸水中稍稍一过,那么碧绿茶汤上金色芙蓉便会绽放舒展,仿若活物,这样的奇景足够让贵妇人们瞠目结舌,甘拜下风……与之相比,所谓的金玉堆砌,就实在太俗气鄙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了。”

      白锦只觉口干舌燥,半晌才吐露一句:

      “就算是皇家,这种工艺也实在太,太……”

      夏老爷子不觉笑了笑。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轻声道:“如果是用现代工艺仿制出来也就罢了,但居然真用这么原始的技术造出来了……我都不知道该惊讶什么了,是惊讶武周工匠的技术,还是惊讶复原这门技术的耐心?大概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所以才会有荒唐的错觉,甚至怀疑这金钗是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古董。不过这也是老了乱想罢了,这金钗并没有被氧化腐蚀的痕迹,怎么可能是武周朝的东西?”

      白锦渐渐从这可惊可畏工艺的巨大震动中醒过神来,但听到夏老的感概,不觉心头咯噔一响。显然,老爷子是看着这金钗这么崭新完美,才会排除文物的可能,以为是什么现代大神仿古的首饰。但想想先前在庭院中看到的洪武皇帝,那所谓的“古董”,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打了个哆嗦,赶紧甩脱这恐怖的猜想。

      夏老爷子摇了摇头,打量着金钗微微皱眉,似乎仍然想不通现代怎么会有人能保持这种试错的毅力。白锦轻轻咳嗽一声,迅速转移话题:

      “夏老,听您的意思,这金钗现在也很珍贵么?”

      “岂止是珍贵两个字。”夏老爷子道:“材质并不算出奇,关键是工艺。现代工艺虽然可以仿制,但效果肯定是有瑕疵的,而且电镀与有机溶剂毕竟也有毒,实在只能算等而下之。至于复刻出古代工艺……这种首饰大半靠的是运气和手感,一旦遗忘了那种感觉,制造的流程就基本不能再复制,就算让当初的工匠再试一次,他也未必能造出来了。《唐稗类抄》中记载,工匠向皇帝奉上戏茶金钗后,不久就重病呕血而死,死时不过四十,面容衰老枯瘦,头发胡须都已经灰白。这就是被工艺试验折磨得心力耗竭。实在无以为继。工艺也就此断绝。”

      他顿了一顿,又道:“因此,这金钗又被称为白发钗、呕血钗,说是任凭能工巧匠,耗尽心血也只能做这么一支。制造之艰难繁琐,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当时的人颇为迷信,甚至以为这种首饰穷极奢靡,难免会招来鬼神的觊觎;太平公主会身遭横祸,与奢侈无度也不是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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