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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媚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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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伯娘家故交的女儿。
她和我最小的堂哥一个年纪,比我大六岁左右。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因为伯父一家和她家里是世交,住得也不远,因此常往来。我不确定这个女孩大名叫什么,只记得她家姓宋,她的名字里有个盈字,长辈也只会告诉我称呼她盈盈姐姐而已。从少不更事的时候,我对宋盈的印象非常简洁:林家黛玉。
宋盈长得非常漂亮,怎么漂亮法儿呢,就是没化妆和化了妆似的,且还一点不带俗气。
美貌是一个方面,宋盈不仅仅是脸好看得出奇,连头发丝和指甲片都比常人晶亮好看,脖颈和腰也比旁人纤细,整个颇有点奇异气质。那脸上的表情,时时刻刻都是楚楚可怜的,好像含着点泪,又像在笑,瞧人从不用正眼,半眯眉眼地,从斜里一眼一眼瞟着看;说话也从不高声急躁,声音细而软,言语无情又刻薄;走起路来慢而骄矜,一摇三摆,下五楼买个早餐就累得歇三回。
就这样一个浑身疲懒的娇娇女,头脑却十分聪明,爱搭不理地学习也总是名列前茅,即使称不上热爱的东西也能学得比一般人出色,舞乐书画皆是玩票,还都拿奖。不过,宋盈五谷不分,自然是不做家事的,也没有什么病,就是极其娇弱,一个哈密瓜也提不动,坐在钢琴前只能弹两首曲子就需要到躺椅里去靠一会儿。
这样一个美少女,能做尽风雅之事却无法煮一锅饭,聪慧之极却又不愿努力作学究,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人情世故,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简直是快要成仙。
奇怪的是,宋盈家里只是普通人家,并非书香门第,也非豪门望族,父母都算是有些文化的一般人,不曾如何溺爱,也不知道怎么养出这样一个真正的“豪门”都未必养得出的大小姐。
都说,宋盈这不是娇惯出来的坏毛病,完完全全是天生。
大部分长辈们并不喜欢宋盈,这样一种无病而娇,不富而贵的女孩子在本地有个很古老的说法,叫做“媚病”,就是天生的软骨头,只能被人供养着,机灵但又无正经用处,好像只能玩赏。
当时我还小,不懂那么些现实艰难,只知道盈盈姐姐长得漂亮,身段窈窕,看着就惹人想要去亲近些。大人们都不待见她,斥责她一身毛病,态度轻蔑,还不能做事,动不动就疲累。
好可怜啊。——这是我那个时候的看法。
宋盈在我眼里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精怪一样的东西,是不能用人那些标准去理解和要求的。
尽管我存着如此近似于迷恋的情感,这个盈盈姐姐显然是不爱搭理我的。某一次我去拉她的手,那手软软的凉凉的,又白又细腻,像刚刚搅打起泡的冷奶油,碰上去,产生了一种稍微用力就会令它损伤的错觉。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摸到宋盈,她好像愣了一瞬,低头眯着眼看我,又慢慢慢慢地把手指从我手中抽出来。
“不要摸我,我有病呢,你没听大人说?”宋盈对着我,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细声细气地说。
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总之当时她的神情和语气把我结结实实震住了,一句话都不敢接。
是的,我也听说过了,媚病,媚病,媚病。
这真的是病吗?
“那就是个骂人话,没有这病。”对于这个问题,一家子学医的表姐对此嗤之以鼻,用手敲着我的头,“你几岁了?还信这些玩意吗?”
我摸着额前的头发不说话。
关于媚病最初的疑惑,是发生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然而询问表姐,我已经快十七八岁。
之所以问起来,是因为我回国来,又有了宋盈的消息。
宋盈漂亮,在她读过的初中高中大学里都非常有名,她十七岁的时候出去春游,被一个福建来的身价过亿的富家子弟瞧上了,下半年就嫁给了他。南方一些地方就是这样,没到法定年龄结婚无妨,先把酒席摆了,孩子生了,到了年纪再谈法律程序。
这么一个娇美的妻子,年纪又小,福建那边男方家里简直宠她宠得不行,家里保姆就有三个,司机和管事都是现成的,什么都不需要她做。宋盈就这么当成珍珠养着,也仍旧是见风即喘的柔弱体质。不只如此,从十八岁开始,宋盈的情况愈发恶化,到了一天当中一半时间要躺着靠着的地步。宋盈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能下床了。
“不是有一种现在也没法治愈的病吗,人慢慢地就不能动,最后全身肌肉萎缩,器官衰竭……”我问表姐,“会不会和那个媚病是一回事?”
表姐哼了一声:“肯定不是,那个时候你不在国内,宋盈差不多不行了的那段时间我还去看望过她,那样子水灵漂亮得呀,比健康人还要美,哪里有什么萎缩、衰竭的。你看过萎缩的病人的照片么,和她差远啦。再说了,我爸也亲自诊过她,和全国大医院给的结果一样,她真没病,是健康的。”
是的,先进的科技也无法告诉我们宋盈到底有什么不妥,只有老人家们说她是生来的“媚病”。
宋盈在二十三岁过半的时候“病”死了。没有任何痛苦挣扎,只是呼吸越来越细最后停止而已。
如果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媚病”,那么宋盈她大约是像我小时候认为的那样,成仙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