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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间隙的妖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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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隙的妖怪】Demon in the gap
那么,还是要从奶奶家附近说起。
在我刚刚升上二年级不久的时候,全家搬到了新城区,离学校非常远。那个时候父母认为我还太小,不适合自己一个人搭乘公车回家,而他们都比较忙,没办法每天准时接我回去。不过,奶奶居住的机关大院倒是距离学校不远,步行二十多分钟即可。于是奶奶提出让我晚饭和她一起吃,晚上再由父母把我接回去。奶奶独居在一栋两层楼,双客厅,好几个房间的大屋子里,她不愿意和儿子们住,也不愿搬家,大概也希望孙辈能多陪她。于是一个多学期里我都是在奶奶家吃晚饭的,也经常住在那里,一直到今天那里还有我的房间。
这里我觉得应该说一说机关大院的情况,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近圆盘状的非常古旧的大院,树木和花草也特别多,像是墙皮剥落的老建筑和森林混杂的地方。大院里一直存在一些奇怪的小巷,路径,还有一些说不上是做什么用途的空地,密密麻麻摆满盆景,盆景大概摆置了很多很多年,陶盆残破,根茎蔓延,它们纠结地生长在一起,和空地上的一些高大树木连成一大片人根本走不进去的地方。即使是白日,那些被盆景和草木占满的空地也不能一眼看穿过去,纠结起来的枝叶中间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大院真的很老了,诸多草坪根本不像生活社区里面那种人工种植的地毯一样的草坪,而是杂草丛生,野花繁密的天然草地,里面混着杂乱的石块,或孤伶伶立着久远年代遗留下来的防空洞入口,生锈的小铁门紧锁,里面不知是什么世界。大院里错综的路旁,木菠萝树和荔枝树都长得太高大,在南方这种几乎没有落叶季的地方,更是一年到头遮天蔽日。
那一年的初夏,也许也不是初夏,只是广西的四五月份天气已经开始湿热,算是进入夏季;我在大院里面四处玩耍。那个时候大院里还存在一个阴森森的“小花园”,两三个篮球场大小,用镂空的水泥墙围起来,突兀地存在于一片居民楼之中。那里面紫荆花开得铺天盖地,里面到处是废弃的假山,横凳,老盆景;中央还有一个高出地面一米的巨大圆形水泥鱼池,很深,有假山石,长满苔藓,根本看不到底。鱼池上有裂缝,一年到头漏水,杂乱无章的小花园里甚至还有参天的巨榕和随处生长的竹子,光线暗淡,铺满掉落的花和树叶,还非常潮湿。
这样一个地方,只有我们这些好奇心旺盛,偶尔跑来猎奇的小孩子管它叫“小花园”,其实它大概根本就不是花园,只是一个废弃的地方而已。因为在我十四五岁之后它就被拆掉改建成了铺着扇形砖的广场了。
总之,二年级的夏天,这个匪夷所思的小花园还是存在的。在我的眼里,它就是个隐藏无数秘密空间的所在。我还很小,身高不足一米二,踏着盆景残存的陶盆底座和寄生的藤蔓,在那些连成一片的植物中间往返穿梭,也只有我这么大的孩子能办到。
某一天的雨后,潮湿和闷热时候,我拿着一只别人丢弃的塑料水瓶到小花园里舀蝌蚪。因为这种时候花园坑坑洼洼的地面常有大片的积水,里面有不少新孵化的蝌蚪。我坚信每当积水干掉蝌蚪全部都得死,我有责任在那之前把它们全都收集起来倒进水泥鱼池里面去。我就做这些事情一整个中午,直到接近晚饭的时间,我觉得厌烦,准备四处看看,寻找新的可玩的东西。那时我还拿着那只塑料水瓶,里面装满雨水,还余下一只蝌蚪,这是我给自己留下来的犒赏,想带回家去养。
我就拎着这么一瓶子脏兮兮的东西钻到一大片东倒西歪的盆景里边去,从挨挤的树枝和不知是死是活的根茎中间的空隙钻过去,一直往深处走。
“喂,你。”
有这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盆景森林的某处响起来,不是很清晰,混杂在我拨开各种枝叶和踩踏破碎陶块的细小声音里。我当时吓了很大一跳,定在那里,四下查看。可是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再继续说出类似于“我在这边”,“看过来”之类的提示,而是沉默了下去。可是就在我认定自己是错觉,又往前走了好几步的时候,那个声音又从我身后传来了:“就走了吗?”
这次我几乎是猛地就回过头去,因为声音离我太近,我几乎可以马上确认它在什么地方。距离我两盆盆景远的地方有一块半人高的废弃假山石歪斜地卡在诸多疯长的盆栽之间,是我刚刚经过的地方。于是我倒退回去,等着那个声音再次说话,可是它又沉默下去了。直到我快要放弃的时候,那声音很犹豫地,用比刚才小得多的声音说:“你的,可以分我一点吗?”
声音在下方,我蹲下去的时候终于发现一样活物。大概是活物。
假山石上有一条棱棱角角的裂缝,很窄很深,黑洞洞的,周边长了不少苔藓,里面好像还窝了一点土。就在那样狭窄的一条缝里,有一只手。
像是成人的,不太能看出性别来,只是白白净净的一只手。沾了些许的水露,十指微微蜷曲,静静地长在粗糙的石缝之中。
那石头并不很大,至少不足以塞进一个人,就只有这只手。缝里很窄,手的长度似乎也不足以伸出缝隙之外,因此也看不到它的手腕到底是长在哪里,只能看清楚手指和一部分的手掌。
“可以分给我一点吗?”它又问。
我看了看自己手里,只有一瓶不怎么干净的雨水,雨水里只有一只蝌蚪。
“我只有一只。”我说。
“……我不吃肉。”它说。
算是明白了,它大概是在请我给它一些水。于我拧开塑料水瓶,把瓶口抵在石缝上方,水沿着倾斜的石缝一点一点灌进了内部。石缝里趴着的手指触到雨水轻微地颤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眼看水瓶里的水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我把瓶子重新盖起来,试探地对那只手说:“只有这么多了,要给我的蝌蚪留一点。”
我停了很久,等着它或许会说谢谢,或许会求我再打一瓶水。我甚至还想着如果它真的还想要一些,我会拒绝它;我已经不想再去打水然后花费四十分钟钻进来了,天也快要黑下去,我得回奶奶家吃晚饭。
但是它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再动,我盯着它很久,也只是看到沾在它指尖的水珠往下滴了一两滴。实在太安静,它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我带着那只装着一点雨水和蝌蚪的塑料瓶,又花费了很多力气离开盆景组成的低矮森林,回去吃晚饭了。
隔了两三天,我想着这样诡谲的东西,竟坐立不安。奇怪的是,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出于害怕,而是惶惶不安于是否还能再找到它,就像担心自己苦守的秘密会消失那样。大概很多人有过这种感觉,一些你坚信着只有自己知道的事物,一旦某一天完全消失了踪迹,连你也再不能证明它们曾存在,那就再没有什么能了。
因为还在上学,我开始像那些勤奋的学生一样,在学校里把作业赶完,空出晚饭前的时间,往小花园去。我发挥了自己那个年纪所有的警觉,不敢带着水瓶往返,生怕有人觉察我的不寻常。我在鱼池附近的草丛里藏一只水瓶,到了花园之后再使用它到鱼池里灌一瓶水,花费超过半个小时的时间钻进诸多盆景之中,找到那块裂了缝隙的假山石。
当我看到那只雪白的手仍然安静呆在缝隙之中的时候,总是有种安心了的感觉。是的,它还在,不是我的臆想,不是某天发的一个荒唐梦。
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孩子才是最可怕的东西吧,他们可以不动声色地偷偷地和奇怪的东西生活在一起。
有时候我给它带去水之后,还会在附近静静地陪它一会儿,和它说话。它极少极少回应我,也极少动,安静得像雨后偷偷长出来的珍奇的蘑菇。我开始怀疑它是否真的具有智慧,能分辨我说的话,或许它只是一只手。
临近期末考的时候,我在盆景之中待了很久,我对它说:“喂,我要考试了。”
它没回话。
我又说:“很可能好几天不能来。”
它还是不回话。
虽然平时我已经习惯了它冷淡的态度,但那天还是有点失望,说不上来的失望,这么长时间了,像刚见面一样。于是我带着点不满的冒犯的心态,鼓起勇气来,伸出手指,碰了碰它。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到它,真实的冰凉而湿润的皮肤,光滑的指甲。我只敢用一只手指,非常轻地一点点顺着它的手指移动。我把手收回的时候,实实在在出了一头冷汗。
我碰了,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等待它的反应,可是没有。它仍然只是一只雪白的手,安静地伏在那里,周围只有细细风声。
我有些尴尬,提起瓶子准备回家,它却突然说话了。
用还是那样低的声音,问我:“会回来吗?”
我站住了很久,它再没有别的话了,我回答说:“很快回来的。”
那一天回家,莫名地满足。
后来暑假开始了。父母带着我出国游玩,愉快的旅途让我暂时地忘记了这件事。直到秋季开学的时候我才又回到奶奶家吃晚饭。晚饭前我拿着新买的瓶子兴冲冲去小花园,却只看到一地的碎砖和被翻起的泥土。
小花园没有了。
小花园被改建成了现在这个铺着整齐地砖有人工照料的花坛的小广场,原先盆景组成的小小森林被夷为平地。连同我的秘密。
再见,只有我一人知道的,间隙里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