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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要我不就够了 ...

  •   这不是一般人能化出的妆面。

      得对逝者多熟悉,才能把气质呈现拿捏的这么精准;得多会捕捉体会,才能这般放大逝者独特的美,让所有人震撼并遗憾;得对细节多讲究,才能是这样没一点瑕疵的呈现……

      得有多耐心,多认真,才能不在乎时间和体力的消耗,就为逝者的最后一面是好看的。

      非浓妆艳抹,华丽复杂,而是人们熟悉的,和谐美好的,平时的她,人们记忆里深刻的她。

      回过神来,人们震撼的看向崔芄,心中是同样的话——

      这位小郎君,不是一般人。

      众人收起傲慢和排斥,行动言语间,不由自主对崔芄更尊敬了几分。

      用心之人,值得被尊敬。

      现场气氛的改变非常明显,崔芄之前被轻视,没有生气恼怒,现在被人敬着捧着,也并没有颐指气使,大报‘报先前之仇’,而是继续自己的工作。

      沐身完成,妆面理好,接下来是换衣服。

      这次的衣服,不再是逝者寻常喜欢穿的衣裙,而是寿衣,衣服上没有任何袢扣,皆以系带代替,绑出归整的结,示意穿上后不再脱下。

      寿衣有大概的制式,不能随意,但材料质地印色暗绣,却可合逝者的年龄习惯,每家有不同调整,比如灼娘子生前很喜欢蜻蜓,寿衣的暗绣里,就有蜻蜓图纹。

      先前落在她发间的蜻蜓已经飞走,而今穿在她身上的蜻蜓,会永远陪着她。

      之后是以绢垫头,丝绦缚腿……覆上丧被。

      崔芄始终不疾不徐,认真肃穆,力道轻柔,传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珍重。

      “停灵位置可以换了,主家可便宜调整,为之后的大殓纳棺做准备,只要不放在阳光直射,过暖的地方就可以。”

      八月底天气微凉,北屋阴冷,最为合适。

      “多谢崔郎君……”

      康氏眼睛通红,悲痛万分,被丫鬟扶着才能勉强站立全礼,即便如此,仍然坚持在场,颤声为女儿操持:“阿年,你去把管家备的酒食拿过来,为你姐姐祭奠。”

      “是。”姜年抹了把眼睛,去了。

      康氏脸偏向族老方向:“灼娘无福,早早去了,劳叔伯们跟着伤心,为她一个小辈操持,我心中实是过意不去。”

      “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你这话说的,见外了。”

      “前路还长,阿年还未娶亲……唉,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节哀顺变。”

      “放心,后事我们都会帮忙,不会出差错,叫外人瞧不起。”

      姜家族人商量着丧仪,接下来诸多仪式,都是丧家的事,崔芄的活儿,算是告一段落了。

      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屠长蛮盯着崔芄,眼色使的,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

      你就这么结束了么!该干的事还没干呢!跟我约法三章不让说话,答应我的事呢,是准备撂挑子不干了么!

      崔芄当然没忘,走出停尸房间,正好看到姜年捧了祭酒过来,脚步微停:“我可能看看灼娘子房间?”

      姜年一怔。

      崔芄眉心微蹙:“总感觉还有什么没做到位的地方。”

      姜年立刻招手,叫了姜管家过来:“带崔郎君去我姐姐的房间看看。”

      屠长蛮:……

      居然这么容易的么!这崔郎果然有点邪性,想干什么都能成!

      姜管家也觉得崔郎君不是一般人,可能并不是看看这么简单,先前自身经历实在震撼……他有点好奇这回崔郎要做什么,奈何家中办丧,他忙的脚打后脑勺,根本没时间关注,把人带到灼娘子房间,就遗憾先告退了。

      人一走,屠长蛮精神就来了:“快快!快点找!那块玉珏没准就在这里!”

      崔芄:……

      所以某个大人物丢的东西,就是玉珏?

      他并没有和屠长蛮一样立刻寻找,而是先观察这个房间。灼娘子房间很大,如长安很多闺秀一样,雅致活泼,色彩不一而足,有很多华丽的小物件……什么是她最喜欢把玩的物件,她经常在哪里驻足呢?

      西轩窗。

      崔芄走了过去。

      鸡翅木的桌子,边缘光滑整齐,一根倒刺都没有,收拾的很干净,只放着几册账本并一个杯盏,杯盏莹白细润,胎薄而坚,应该是邢窑,里面没有水,但有水干后留下的痕迹……

      灼娘子那日可能并不是匆匆出门,但一定心神不宁,盏中水未饮尽,她没有收拾泼掉,也没有洗刷干净,留至今日,才水阴干,杯内留痕。

      她寻常坐在这里时,会做什么?只是看账本?

      崔芄试着坐下去,窗外是一丛雏菊,嫩黄的颜色,圆而小巧的花型,刚刚到花期,迎着风颤巍巍舒展,恰是入目的好风景,有盏有茶,手边好像差了点什么……

      他左右看了看,手往下摸,右手边有个小抽屉,打开,是一个发簪,发簪银制,并不算贵重,表面光滑,看起来经常把玩,但纹理凹陷处明显有黑色,是银经岁月腐蚀会有的颜色,这个簪子必是旧物。

      灼娘子擅经营,姜家如今也不算穷,有些贵重东西想要并非难度,何况银簪,这个簪子为何这般特殊,常留灼娘子手边?

      崔芄仔细看簪子上的纹路雕刻,久久,才认出是一只蜻蜓……工艺显然也很差。她坐在这里,看着窗外菊花,手里把玩簪子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屠长蛮翻找整间屋子,一无所获,看到崔郎坐在窗前,拿着支破簪子:“咦?这东西哪来的,我怎么没见着?”

      他虽行事有些粗鲁,办事是专业的,进一间屋子,大概齐有什么,扫一眼就能心中有数,翻找东西也很小心,不会翻的乱七八糟,尽量让房间保持原来的样子,这个簪子,他一点没印象。

      崔芄低眸,看着窗外摇曳雏菊:“灼娘子经常坐在这里,缅怀……”

      屠长蛮:“缅怀过去?”

      崔芄垂眉:“或者,缅怀一个人。”

      “听闻她七岁时去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十五岁方归……”屠长蛮懂了,靠近崔芄,压低声音,“姜家现在看着还行,之前有过相当困苦寥落的日子,灼娘子大概也有自己的苦,可能很忌讳那段日子?”

      忌讳,就不太想别人谈起,但自己又忘不了。

      说完,屠长蛮又觉得不对,摇了摇头:“可都言她平时开朗乐观啊……”

      崔芄起身,顺着西轩窗,右手边的方向,走到梳妆台,又一次坐下,摸索,不知道从哪个小妆匣里,找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相当有年代感,揉搓的不成样子,上面的字也化开融掉,只能隐约看到四个字:恭喜,允许。

      四个字,两个词,距离越远,中间或前后一定还有别的字,拼凑不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屠长蛮拿过来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啧了一声,“这灼娘子,有点奇怪啊。”

      崔芄通过这两样东西,大概了解到一点灼娘子藏东西的习惯,又往床边找,在床底拉出一个箱子,打开——

      “卧槽这是什么!”屠长蛮瞪大了眼睛。

      崔芄:“很显然,这是纸扎。”

      菊花,纸扎,莫名其妙,不应该出现在年轻娘子屋里的旧物,怎么看怎么都有点诡异。

      屠长蛮搓了下胳膊:“她这是要给谁办葬礼?怎么偷偷摸摸的?”

      崔芄:“或许,她只是在准备提前告别。”

      “给谁,给她自己么!她一早知道自己要死么!”屠长蛮吸了一口气,“那岂不是不是想自杀,就是知道有人要杀她?”

      崔芄视线掠过窗外的雏菊:“未必。”

      屠长蛮:“莫非……是想送要杀她的人走?”

      这位灼娘子有点气性啊。

      “也未必啊。”

      崔芄似乎被这个想法方向取悦到,笑了。这一笑,如山花烂漫,春日入怀。

      屠长蛮怔了下:“你该多笑笑的。”

      这么好看的小郎君,何苦整日板着脸!

      崔芄已收了笑,状似随意道:“听闻近日遭遇意外的,不只灼娘子。”

      “我们十三郎那里还有一个,叫枫娘子的,”屠长蛮啧了一声,“要不是他太忙,这事也轮不到我们底下人管,他那边更麻烦,听说家属不让仵作验尸,死活拦着,油盐不进。”

      崔芄眼梢微垂:“不让验尸啊……”

      “你是不知道,这外头有恶心人的家属,也有不干人事的仵作,本身没多大责权,偏偏在最有限的管辖权里,搞最为恶心人的手段,”说起仵作,屠长蛮都乐了,意味深长的看向崔芄,“别的不说,就说灼娘子那样子,你收拾的那么好看,真有什么需要查的,仵作看到都得撂挑子。”

      青青紫紫都遮完了,破洞填了,断骨藏了,死者周身痕迹都没了,还怎么验,仵作估计得气的骂娘。

      崔芄:“要仵作做什么?”

      屠长蛮:“嗯?”

      崔芄:“有我不就够了。”

      屠长蛮:……

      “仵作和入殓可完全是两个活……”

      崔芄却已经开始:“死者脏器出血严重,必然是高坠伤,骨折多发生在左侧身体,显然是着力侧,右侧身体同样伴有擦伤,严重挫伤,位置多变,伤口尘脏,可见死者落地处并非平地,而是一个缓坡,缓坡势缓,地面环境却并不友好,有厉石,有灰沙,才让死者在滚跌过程中多次擦挫,死者左颞部骨折呈星芒状,很深,结膜有出血点,显然脑部受伤严重,伴脑干出血,此为致命伤,死程很快,也就是说——”

      “她唯一幸运的是,死亡过程并未维持长时间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失血过多而亡。”

      “她出城,乃是有人有约,中秋过后,马上重阳,这段时间都是花卉需要量大的时候,她很忙,同她谈生意的是谁,可有相见,可有龃龉?她是骑马出城的,马在何处,何故中途停留,是自己停的,还是别人拦的,自己停,为了什么会停下来,被别人拦,拦她的人是谁?坠落地点高崖应该并不难找,若被人推,坠落地点可能会有抵抗,鞋子擦拖的痕迹——”

      “相对应的痕迹,我已在灼娘子脱下的旧衣上寻到,她的鞋底,有非常新的,因力气太大造成的摩擦痕,她的死,必然是他杀。”

      屠长蛮倒吸一口气:“他,他杀?”

      就这么看准了?

      崔芄颌首:“她衣裙内卷有新鲜的碎果皮屑,身前,身后都有,衣裙上有少量紫茉莉花瓣,只在前侧,后侧没有——也就是说,她从高崖坠落,跌到缓坡时,坡上有新鲜的碎果皮屑,她在滚动过程中沾到了身上,身上身下全有,但紫茉莉花瓣只在前身裙上出现,必是她滚停之后,才被风吹落在她身上。”

      屠长蛮吞了口口水。

      崔芄看着他:“山间有野猴,申时出,采果而食,紫茉莉花只开在傍晚。”

      屠长蛮懂了:“申时过后就是酉时,酉时鸡都归笼了,紫茉莉花必开,所以灼娘子必然死在申时!”

      “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崔芄垂眸,看着窗外雏菊:“灼娘子虽未嫁,却并非未经人事,她曾有过生育行为,她有男人,或者——有过男人。”

      屠长蛮直接傻眼,这,这么厉害的么!

      他不是没见过仵作干活,那起子仵作,个个被衙门养的油光水滑,说话云山雾罩,端着架子,很多像说了又像没说,分明最该明明白白说清楚的活儿,到他们那,都讲究‘说话艺术’,而且没谁给结论这么快,这么稳,这么多!

      这小郎君神了啊!

      怪不得敢放出狂言……

      有他的确不需要仵作!一过眼什么都看出来了!

      他怔怔看着崔芄,崔芄却已不在房间停留,走到外面,掐了一朵雏菊。

      屠长蛮好奇,跟上去,看他掐完花,走向中庭……

      崔芄走过长长庑廊,微风拂过他的发梢,衣角,浅浅荡起涟漪后,悄悄不见。

      他走进灵堂,走近灼娘子,将手中雏菊轻轻簪到了她耳边。

      “她会喜欢的。”

      房间一静。

      姜年看着嫩黄小雏菊映在姐姐颊侧,明媚可爱,突然捂脸,恸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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