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十四 ...
-
宋泓到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听师尊这么说,又被周围欢乐的气氛感染,很快就把为降妖除魔收集情报这事儿抛之脑后。
楸吾一路抱着他走,没把他放下,他得以抬高视野,甚至高于周遭的成年人们,看到这一条长街更广阔丰富的景象——没办法,进入风岚县后,宋泓的视野受阻,和普通人无异,经过帮老板姐姐兜售胭脂水粉以及和师尊拉扯吵嘴这档子热闹,他这会儿已然完全适应当一个普通孩子。
“啊。”宋泓欢喜地指一指摊子上开成朵朵鲜花的风车。
“想要?”楸吾挑一挑眉。
结果宋泓又转过脸,盯着另一个摊子上的面具,看一会儿没了兴趣,拍着楸吾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向前走。
一步换一景,街边的小摊和店铺都没有重复的,宋泓看得眼花缭乱,就连耳朵也没闲着:那边的小姐妹聊书局新出的话本子,这边的小夫妻互相配合把一百文的簪子砍价到二十文,还有……县令大人。
这个说,他前些日子被人扯去半斤肠子,县令大人命那犯人还他一斤肠子,县令大人判罚公正。
那个说,他每天只能做七个米粑粑,早上吃四个太饱,晚上吃三个不够,县令大人让他早上吃四个晚上吃三个,这样又不饱又不饿,县令大人聪明绝顶。
还有个说,她头发少了一截,怎么也长不回来,县令大人烧黑了野草帮她接上头发,县令大人心灵手巧。
虽然都是些古怪又离奇的小事,但听起来县令大人处理得尽善尽美。
“玩累了?”楸吾注意到宋泓逐渐安静下来。
宋泓盯着悬在天穹中央一动不动的日轮,眼看着它自觉地移动到偏西的天空,明亮耀眼的日光染上柔和的橙红,他把脸埋在楸吾肩头橙红的光斑上,轻轻摇一摇头。
“师尊,东家是个好人吧。”他在楸吾肩头迟疑地写。
“这个我说不准,看你怎么理解好,怎么理解坏。”没得到宋泓的答复,楸吾还是抱着他转身往回走。
日轮西沉时刻,街上的人没有半点减少的意思,又对他师徒俩印象深刻的,还跟他们或抬手或挤眉弄眼地打招呼。
“我看到的,我听到的,都能够佐证他是个好人。”宋泓一笔一画地写,“但如果这些‘人’是我们寻常所见的人,如果这条长街之上的太阳能自然地起落,我会相信他是很好的人。”
“你都有自己的答案了,还问我做什么?”楸吾轻笑。
“我想知道师尊的答案。”宋泓执着地写。
“我对于他的好坏没兴趣。”楸吾说,“这地方让我心情不错,仅此而已。”
“这地方很好,但我不想待太久。”宋泓写。
楸吾却自说自话:“你只是今天玩累了,明天还有大集呢,而且胭脂铺的姑娘们不是说,这个月中旬杨家小姐出嫁,东家又心仪于她,到时肯定有不少热闹看。”
宋泓抬起脸,扁着嘴看向师尊:“降妖除魔其实不重要,对吗?”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这很重要?”楸吾拍了把他脑后的马尾,收手的时候,手上多了只红黄双色的风车,“拿着。”
宋泓双手把风车接过,余晖的橙红歇在风车的边角,晚风又将它吹成一朵自由绽开的花,不自觉地,宋泓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笑。
今天是很开心的一天,这话宋泓没写给楸吾,但他的眼睛告诉了师尊。
“开心就好,”师尊欣慰的嘴角流露出别样的笑意,“回客栈后继续练功。”
欸?欸!
宋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盘腿坐在床边,双手已经摆好了掐诀的姿势,只差闭眼屏息。
“运转过两个小周天再睡觉。”楸吾敲了两下他前额。
我怕练功中途会睡着。宋泓眼巴巴地看着楸吾。
而楸吾敲了他脑门第三下:“现在开始。”
*
每天清晨,店小二还是会挽留他们师徒俩待到巳时再出门,他换着花样地按楸吾的要求做甜食,只为了得到楸吾一句“确实比别家做得味道好不少”;那风一样的女子和山一样的男子总前后脚来到楸吾跟前,女子问楸吾的私人生活,男子紧接着重复,然后风一样地飘走、山一样地碾走,不厌其烦甚至乐此不疲。
初四大集结束,店小二也陆续给师徒二人介绍了些县里的好去处,例如从客栈往上走左转再往下,那里的一栋吊脚楼是县里最大的书局,卖许多时兴的话本子;再例如从客栈往下走再往下走,右手边的位置有一家茶馆,里头有个很会讲笑话的说书先生……还有,还有。
每一天,东家都会给师徒俩开放县城一部分区域,向他们展示着他治下百姓安逸闲适的生活。
师尊十分配合东家的安排,东家要他往上走他绝对不往下走,不过会放任宋泓尝试违背东家的安排,然后看宋泓被看不见的结界弹飞摔一屁股墩,笑得眉眼弯弯。
不得不说,师尊笑起来很斯文,面部的弧度不大,宋泓光是看着都觉得不太好意思,他也学师尊那样子笑,却绷不住一点正经的斯文,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傻小子。”师尊一面笑他,一面又由着他牵过手,在他踮脚也够不到书架高层的时候,体贴地将他搂抱举高。
师尊怀里很温暖,很安稳。
宋泓取下那落灰的书卷,透过书架格子,与来往的青年男女对视,看他们或笑或嗔,用书卷相互打趣,书页翻飞的瞬间,抖落出灰烬一般的影子,影子如剪纸般的小人,这些小人跳到人的肩膀或书架格子上,发出阴沉沉的笑声。
宋泓也尝试着抖一抖,但什么都没抖出来,就在他准备伸手捉住眼前的影子时,师尊打了下他手背。
“不看书吗?”楸吾只觑了一眼那些挑衅的影子,若无其事地提点宋泓。
宋泓忙翻开书本,书页多图少文字,图画前后连贯,在宋泓眼前跑马般流动起来,似乎是讲述着一个故事。
关于赶考的书生和待嫁的小姐。
穷酸的书生与富贵人家的小姐定下嫁娶之约,他高中状元之时,便回县迎娶小姐,岂料苍天偏负有情人,书生功成名就回县,正遇上小姐另嫁他人。而书生也不再是往日的书生,他有功名作为底气,在小姐出嫁日当众抢婚,并得知小姐仍然倾心于他,喜不自胜之下严惩了逼迫小姐嫁人的父母和未婚夫,从此与小姐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若不是这图画动起来稀奇,宋泓看得都快打哈欠,故事四平八稳、毫无波澜,所谓的上苍也太宽待书生,让他功成名就便功成名就,让他和小姐终成眷属便终成眷属,小姐的父母和未婚夫是面目狰狞的恶人,小姐自己也面容模糊,这图画里只书生一人相貌端正,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
不过说到有钱人家的待嫁小姐,那杨家小姐似乎不日就要成婚,心仪她的县令大人不是她的未婚夫……等等!
宋泓差点没把书拿稳,楸吾眼疾手快地接住,把书卷放回最上层的格子。
“是一个好故事吧?”楸吾问。
宋泓实诚地摇一摇头,那从别的书里掉出来的影子忽然向他发难,从书架和人的肩膀跳上他脑袋和脸庞,犹如马蜂般嗡嗡地扎着宋泓的皮肉,令他又痛又痒,但楸吾单手掐过他两只手的腕子,不让他用手驱赶影子。
可怜的宋泓双眼蓄着泪水,在楸吾重复问题时,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黑影的小人嘻嘻哈哈地跳回他们原来的位置,宋泓感受到脑袋一轻,仿佛无事发生。
楸吾这才松开他腕子,抬手捏了捏他微痛的面颊:“放心,过些日子这故事会更好。”
师尊将宋泓放回地面,由着他牵过手来到那说书先生的茶馆,说书先生坐在最中间的台子上,眉飞色舞地讲着一个没钱吃饭的书生,在县里走街串巷,吹嘘着自己有修补绣花针针眼的本事,县里最有钱人家的丫鬟听说了此事转述给小姐,小姐正苦恼于绣花针总是折断丢失针眼,一听有人会修补针眼,忙让丫鬟将书生带来。
书生借此索要了一顿好酒好菜,小姐正要拿出那些断掉的绣花针,书生却反问小姐:‘可有保存丢失的针眼?’小姐不悦:‘本就是丢失了针眼才来修补。’书生为难说道:‘我能够把针眼和断针粘起来,但你针眼都丢失了,我该怎么修补?‘
“书生故意不说清楚,他欺骗了小姐。”宋泓觑了眼从说书先生扇子上跳落的黑色小人,抓过师尊的手一顿愤愤不平地写。
楸吾只笑不语,稍稍捏了捏宋泓手指,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说书先生把扇子合上,那些黑色小人排排坐在他桌案边缘,似乎都在竖着耳朵听他说书,他便又娓娓道来:小姐虽然先开始有些恼怒,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说得没错,自己不该迁怒于他,便说下次她会存好绣花针的针眼,让书生继续修补,书生学问高,小姐又正好仰慕才子,这一来二去啊,二人渐渐熟识,成为了知交好友。
“小姐应该把书生揍一顿丢出去,而不是认为自己有错。”宋泓写得食指尖都快冒火星子。
楸吾仍然没接他茬,隔着周遭人如雷的掌声,朗声问着说书先生:“您除了书生小姐,还有没有其他好听的故事?”
说书先生捻着树根样子的胡须,摇头晃脑地说:“这世上没有比才子佳人更圆满的故事。”
“您是本县的贵客,小老儿自知不能怠慢于您,但您若不识好歹,还请离开我的茶馆。”
“我一外乡人,不懂此间的礼数,多有得罪。”楸吾不觉冒犯,反倒跟说书先生道歉。
宋泓不爽地龇了龇牙,被师尊拍了下后脑勺。
书生书生书生,小姐小姐小姐。
县令县令县令。
这五六天里,每到一处新地方都要听到这些重复的字眼,宋泓再也没有先前的欢喜劲儿,回到客栈都拖着步子走,或赖在师尊怀里死活不下来,浑身散发着幽怨的不情愿。
“我可不可以不修行,今天心情不好。”宋泓委屈巴巴地问。
楸吾假笑地勾起嘴角:“不可以。”
师尊是个大坏蛋!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第七天夜晚,宋泓满腹怨气地运行完两个小周天,发觉自己没有脱力睡着,反而有多余的精力。
他睁开眼,师尊如玉山将倾、倚靠在窗前往外望,那身宽松的袍子如雨后的烟云般飘渺。
宋泓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踩着月光,溜到师尊身边,努力踮起脚才比窗台高出一点点,他看见了屋檐下半圆的胖月亮——月相没有像外面那般逐渐消瘦,反而愈发丰满。
他悄悄地牵过师尊的手,待到师尊轻轻回应了他一下,才放心地把脚落到实地,他故意慢吞吞地写:“我已经猜到了,师尊,你是想到杨小姐出嫁那天,去收拾会来抢婚的东家。”
“就你厉害,什么都想得到。”师尊低头,一把又将宋泓抱起来,轻巧地放到了窗户边缘。
他眼帘下垂,宋泓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宋泓一下没坐稳,摇摇晃晃地往外倒,结果被看不见的结界托着,没有滚下去,他撇撇嘴,慢吞吞地扶着窗棂坐稳,师尊又恢复到倚靠的姿势,看着那轮假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泓也跟着师尊的目光往外看,上下左右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假假的月亮似乎比真月亮要清冷些,月华落到宋泓的掌心,薄薄地起了霜。
霜雪覆盖在楸吾的眼睫和肩头,宋泓意外地感觉到师尊身形的单薄,那种师尊要消失的胡思乱想又一次浮出他脑海。
他下意识伸手,抓紧了楸吾如烟如云的衣袖。
楸吾立即甩开了他,还没等他失落,那宽大的衣袖挡在了他身前,冷风“飒”地扑面而来,鬼魅一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飘在落了月华的瓦片上。
宋泓顿时瞪大双眼,只见那黑影勉强是个人形,通体漆黑,唯有一张白瓷浮粉的冷脸。
小眼塌鼻厚嘴唇,说不上难看但也绝对普通,安放在单薄如纸片的人形黑影上,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与……眼熟?
宋泓的大脑飞速运转,来不及回忆他到底是谁,而那黑影已经假模假样地拱手行礼:
“贵客来访,下官有失远迎,近几日招待也颇为简陋,还望两位贵客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