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魅影》岭上弦月

1、异界

　　“先生，请问您需要喝点什么吗？”

　　飞机上，空姐甜美的嗓音接连问过几位乘客，之后来到一个年轻男人身边。

　　那人一身浅驼色风衣，面容清隽，显得有点冷感。此时像机舱里许多办公、出差的人一样，正面对着电脑。

　　“不用了，谢谢。”白瑜微笑拒绝了空姐的好意，面向电脑屏幕打下最后一行字。

　　［圣殿的剑降临焦土之上，审判它的一切罪行。］

　　保存后，又打开了登机前白瑾发来的公司文件。

　　数据分析图和密密麻麻的文字眼花缭乱，瞬间取代刚刚跌宕起伏的故事内容。

　　邻座的乘客目瞪口呆，在空姐问候其他人的交谈中，尽量放低音量，“我说哥们儿，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跨度和画风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网文写作，不过很快就要改行了。”

　　白瑜看他一眼，黑漆漆的眼睛折射着亮光，含着礼貌的笑意，冲淡了默不作声时本身的静水无波的感觉。

　　但这块职业里就没有清冷这一挂的。搭话的男人兴致勃勃，想深入挖掘出他的另一面，“我看这企业涵盖的方面挺广挺杂的，你是要做哪一块的？”

　　“都要做吧。”

　　“啊？”

　　“家族企业，我要回家和我弟弟一起经营的。”

　　“……”男人哑然，随后：“失敬失敬。”

　　白瑜悄然无声地笑了笑，转头望向舷窗外的浓厚云层，湛晴天空一望无际。

　　邻座的男人看着他，这个角度，将白瑜并不像大多数英俊男人具有冲击性的轮廓完美展现出来。

　　他五官线条较平缓，相接的点却很锐利。面无表情时显得安静冷漠，但情绪带动起来，那格外吸引人的特质仿佛瞬间就活了。

　　他摸了摸手机边缘棱角，正要对目光落回屏幕上的白瑜继续搭话。于此同时，记下所有乘客需求的空姐踩着高跟鞋原路返回，突然“轰！”一下，飞机骤然颠簸。

　　在座数名乘客精神随之一凛，空姐猝不及防一个踉跄，伸手扶住座位。所有人在突如其来的动静中，纷纷露出茫然、担忧、惶恐的表情。

　　然而仅片刻平静，还不及反应，机身又是剧烈一震，而后持续不停地颤动起来。

　　强大的职业素养让年轻空姐迅速进入状态，在控制不住的摇晃中勉强稳住身形，温声安抚乘客。

　　同时广播里响起声音：“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我们的飞机正经过一段气流不稳定区，将有持续的颠簸，请您坐好，系好安全带。颠簸期间，为了您的安全……”

　　男人迅速系上了安全带，紧接着去看白瑜的状况。然而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面露惊色，似乎被什么景象镇住了一般，随之也向那儿望去——

　　原本宁静安和的碧空云海，不知不觉变得阴沉一片。

　　不远处蓄积起巨大的、龙卷风一样的灰黑色厚重云层，漩涡一样翻卷滚动。仿佛要将周围一切吸进去，并且有越来越壮观的趋势。

　　随之一道电光从中蜿蜒闪过，“哐！”——

　　如同要震碎人心的沉重雷声骤然响起，所有人同时爆发出尖叫声。

　　头等舱人不多，但一齐叫起来声音依旧刺耳。可那一霎，全部动静都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中。

　　是雷暴云！

　　白瑜定定凝视那仿佛撕裂天空的云和从中不断劈出，甚至击到飞机上的雷电，呼吸凝滞了般。

　　那不是因为恐惧，而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熟悉、陌生，又极其危险的东西。在那里与他灵魂深处往上挣脱的、模糊不清的什么，随一声声雷鸣呼应着。

　　在密集雷声断断续续的停顿里，已经显得十分微弱的广播，从“Ladies and Gentleman ，our aircraft is now passing through an area of rough air……”变成机长的声音。

　　“……极端天气……需要紧急迫降……乘务人员检查……”

　　白瑜耳边一片嘈杂，那些声音近在咫尺却仿佛很远。他其实是很平静的，但所有感官都被那雷暴云的中心吸引了般。

　　旁边有人晃了晃他，白瑜清楚地知道那是方才聊过两句的人。

　　他想一手摁住他说没事不要慌，但无法调动语言动作系统，随后就听他慌忙向远处极力呼喊：“乘务员！这里有人……！”

　　紧接着，那漩涡中心，一道前所未有的雷电劈出。

　　在惊天动地的声响里，白瑜的灵魂仿佛瞬间被撕扯出身体。脑子里最后的印象，是飞机行驶中观看到的震撼景象，和向他踉跄奔来的乘务员。

　　“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的确，经过我的深思熟虑，希尔什琉斯这种吸血鬼，我们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

　　“你们说的有道理，那我们原路返回吧！哎，你呢？”

　　旁边的人用手肘碰了碰白瑜。猝然惊醒似的，白瑜转过头，“什么？”

　　那人：“什么什么？”

　　转过头的第一眼，白瑜惯性行走的脚步就蓦地停下了。

　　和他同行的有三个人，他们装束奇怪，西方中古世纪的模样，还是奇幻冒险世界的那种。分别扮演了：猎人、魔法师、骑士。

　　刚刚和他说话的骑士见他愣住，疑声道：“你不是刚刚说了你从阿美尼亚而来，要到伽涅拉去和我们一起暗杀希尔什琉斯？”

　　白瑜反应慢了半拍，又问：“暗杀？谁？”

　　魔法师从斗篷下伸出手，让骑士深觉莫名其妙即将脱口的一句“你是不是故意的”吞了回去，问：“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是，”白瑜一顿，转而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迷茫神情，“是谁？”

　　见此情景，魔法师明白了什么似的，对他解释：“看来你被施展了遗忘类魔法，还没有完全解除。

　　“魔法”两个字好像在白瑜脑内一撞，他没有再问也不做解释，听面前的人说：

　　“我们刚刚在教堂相遇，你说你是个诗人，从阿美尼亚来到伽涅拉，要写出战后的一路见闻。听我们要去暗杀希尔什琉斯——就是攻灭了亚汀王国的吸血鬼联盟，五盟主之一的希尔什琉斯公爵，决定和我们一起前往。然后，你说你叫厄兰。”

　　骑士瞅瞅他绣金线的白色长袍，低声念叨：“其实我觉得你像什么神职人员……可你一个诗人，还要和我们去暗杀希尔什琉斯。难不成名字叫厄兰，就把自己当把联盟打得人仰马翻的主教厄兰了？”

　　期间白瑜低头看了眼，发现自己同样穿了身风格怪异的服饰，还有一个腰包，一把剑。

　　他疑惑地打开包，发现是两本书，接着拿出来翻开，结果是只写了几页的笔记本。

　　然后，他在较大的那本蓝色封皮书里，看到一句话。

　　［记录这个世界，补全札记，获得离开的机会。］

　　书本“啪”地合上。

　　骑士：“又怎么了？”

　　白瑜面无表情，隐有震撼之意。

　　不得了了……

　　明确情况后，他意识到事情的发展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没有预测到的雷暴天气，导致飞机失事，当然也可能平安度过了危险，但不可思议的是，他穿越了。

　　不光如此，还有明确方法指示怎样离开，专业也格外对口。

　　前一刻电闪雷鸣带来的头疼感觉迟迟翻上来，他一言不发地摁了摁太阳穴，“你们说，要原路返回了是吗？”

　　猎人忙不迭点头，“复仇不在此一时，我们应该再修习两年。

　　“你说的对。”白瑜有点儿中气不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从长计议。还有，麻烦各位再给我讲讲近年来发生的事吧。”

　　*

　　伽涅拉，巍然屹立的云杉林，乌鸦挥翅从树梢上空成群飞过。深邃冷冽的古堡耸立林间，花纹蜿蜒的窗外，旷空无云。

　　希尔什琉斯掩在嘴边的指缝间，透出口哨的锐响，林间旋即飞上十几只蝙蝠，扑簌簌直冲向横飞而过的鸦群。

　　眨眼间，粗嘎凄惨的叫声响起又迅速消失，漆黑的羽毛纷落云杉林中。

　　扑杀了乌鸦的蝙蝠重回树荫中，转而一片静谧。

　　“聒噪。”身后饮茶的男人道。

　　希尔什琉斯含着笑收回目光，双手悠闲地撑在腰胯处，半转过身看着他，“我以为你会说‘哦，多么美妙的，垂死挣扎的惨叫声’。”

　　那男人瞥他，“希尔什琉斯，我不是变态。”

　　“哈哈！”他走向桌前，心情愉悦地说：“那还真是抱歉了，格兰特。”

　　格兰特，希尔什琉斯的表哥兼盟友，头顶礼帽，鼻梁上架了一副单边眼镜，手边放着根拐杖，衣服的每个褶都精心测量过般。

　　不同于希尔什琉斯的放荡随性，他是个传统又讲究的老派贵族。

　　尽管心有不满，格兰特眉心也没有丝毫蹙动，“你越发不像样了。”

　　“你远道而来，总不会是为了管教我的礼仪课程的，亲爱的表哥。”

　　希尔什琉斯双手撑在桌上，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俯视着格兰特。

　　银色长发垂到肩膀前两缕，开到锁骨下的衬衫领子里露出一枚银十字架，依旧笑意吟吟。

　　格兰特带着手套的手抬起，做了个轻轻向下压的动作，“坐下，希尔什琉斯。你长大了，没人会管教你了。”

　　“……”希尔什琉斯嗤笑，“你真有意思。”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道：“我还是不同意现在向教廷进攻。”

　　格兰特耐心劝说：“但是如果不趁着厄兰可能已经死了的机会对试探教廷的——”

　　希尔什琉斯打断他：“我们已经试过了，然而即便教廷没有他依然不容小觑，尤金差点被砍掉胳膊。而且厄兰和恶魔有契约，没那么容易死。”

　　“那是因为他每次都疯了一样往前冲，不过厄兰和别西卜也并不像表面——”

　　“我派给你们的兵马也折了一半，仅仅是为了‘试探’一下。”

　　“因为战场瞬息万变，而且——！”

　　“我刚从沉眠期醒来，你还来找我借兵，是想耗死我吗，哥哥？”

　　“…………”

　　一场交锋由希尔什琉斯先驳回再质问，全然不理会辩解，最后以不动声色的温情和虚假的卖惨手段戛然结束。

　　败在事必回应的格兰特额角青筋鼓动，良久憋出一句：“讨论公务时不要叫我哥哥！”

　　他抬手向下轻轻一压，模仿格兰特方才的动作，示意他稍安勿躁，正色道：“相信我，不要再拿‘别西卜极可能在厄兰死后为了掌握先机向我们透露出结盟意图’当回事了。”

　　他肤色苍白，近乎发灰，偏偏一双琥珀色的眼瞳，映射着与这种冰冷截然相反的，暗金色的光。那像是非人类才拥有的眼睛。收敛了笑意，不加掩饰的危险感瞬间披露而出。

　　“恶魔与人签署的既不叫吸血鬼契约，也不叫教廷契约。等别西卜和路西法争出上下，他们还会打我们的主意。恶魔就要待在地狱里，这是我们公认的事实。”

　　“……”格兰特单片眼镜下目光微微闪动。

　　随后欣慰一笑，不得不妥协了般，“你说的对。我们应该从长计议。”

　　希尔什琉斯也随之展颜，“行了，今日不宜多谈军务，改天再说吧。对了，你要在我这儿留宿吗？”

　　下一秒格兰特重新挂起虚假的笑容，“如果你诚心想要一个人留下，就应该直接邀请他、挽留他，而不是反问他要不要。”

　　希尔什琉斯：“别这么说，我们两个清清白白，让人误会了多不好。”

　　“…………”

　　于格兰特完美无瑕的表情再次裂开前，他起身说：“好了，不耽误你时间了，我送送你吧。”

　　格兰特拿起拐杖，在“你分明是嫌我耽误你的时间了想把我支走”的腹诽中走出大门，然后被希尔什琉斯一个响指，直接送回了他的领地瑞兹。

　　森林里潜伏的蝙蝠发出扑簌簌的躁动声，接着突然出现一个人。

　　管家达伦说：“公爵，时间差不多了，您接下来还有其他安排吗？”

　　“现在出发。”希尔什琉斯随即转身走向古堡，大门被人推开，他跨入其中，将银色长发用手梳到脑后，脸上显出算计的笑容。

　　“去抓个不守信用的失约者。”